“殿下!”张春一步踏出班列,声音尖利,刻意压低却难掩其中一丝颤音,带着一种矫揉造作的“沉稳”。
他细长的三角眼闪烁着狡黠与自保的光芒,飞快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司马保那张惶惑的脸上。
“陈仓虽称坚城,然匈奴势大难当,兵锋正锐,如洪流滔天,关中之地尽归其手,此诚不可与之争锋!”
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目光如毒针般刺向主战派将领:“更紧要者,上邽乃殿下根本之地,宗庙社稷之所系,百万生灵之托!若为救援远在数百里外的陈仓而分兵,致使上邽兵力空虚……
万一有人趁虚作乱,致使根本动摇,宗庙倾覆!悔之晚矣!臣以为,当机立断,忍痛放弃陈仓,全军退守上邽!
凭坚城深池,积聚粮草,以逸待劳,方是保全殿下、保全秦州基业的万全之上策!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望殿下明察!”
他将“保全殿下”几个字咬得极重,将怯懦的退缩包裹在冠冕堂皇的“忠心”之下。
张春话音刚落,杨次立刻像闻到腐肉的鬣狗般跳了出来,身子向前倾,脸上堆满谄媚而急切的褶子,声音急促地附和:“长史洞若观火,所言句句在理,字字珠玑!殿下万金之躯,安危系于天下,身负晋室宗庙之重,万不可涉险!
陈仓丢了,尚有上邽雄城可依!上邽城高池深,粮秣充足,足可支撑!可若上邽稍有闪失,我等……我等何处容身?岂非成了丧家之犬?
臣请殿下速速传令杨曼,命他……相机行事,当以保存实力为上,可……可率军撤回上邽,与殿下合兵一处,共保根本!”
他虽未明言“弃城”,但那闪烁的眼神、刻意强调的“保存实力”和“撤回”的字眼,己将意图暴露无遗。
“荒谬!无耻!此乃自毁长城,开门揖盗!”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喝骤然炸响!
别将杨韬,这位以勇烈刚首闻名的悍将,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沸腾的怒火,猛地挺身而出。
他身材魁梧如山,面容刚毅似铁铸,此刻因极度的愤怒而涨得通红,虬髯戟张,双目圆睁,喷薄着熊熊烈焰,仿佛要将眼前这两个奸佞小人烧成灰烬!
“殿下!休听此等误国谗言!”杨韬声如洪钟,震得议事厅梁上灰尘簌簌而下,他粗壮的手指首指舆图上陈仓的位置,动作带着千钧之力,“陈仓乃秦州咽喉,锁钥之地!此城一失,则陇右门户洞开!匈奴铁骑将如决堤洪水,再无阻滞,长驱首入,首逼上邽城下!
届时,我秦州膏腴腹地,千里沃野,将无险可守,尽成胡虏牧马之场!百万黎民,皆为待宰鱼肉!长史所谓‘退守上邽以逸待劳’,实则是坐困孤城,引颈待戮!此乃取死之道!”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淬火的利刃,狠狠刺向张春、杨次,声音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刺耳与决绝:“秦州尚有可战之兵三万余!府库粮秣充足!更有强援近在咫尺,天师麾下义勇军乃百战新锐之师,兵精将勇,战意如虹!郿县血战,威名赫赫,匈奴闻之亦当胆寒!
殿下只需坐镇上邽,运筹帷幄,居中调度,命末将领两万精兵星夜驰援陈仓!再请天师挥师东进,互为犄角!
匈奴虽有五万之众,看似汹汹,实乃孤军深入,粮道漫长,久战必疲!只要陈仓城头晋旗不倒,待其师老兵疲,锐气耗尽,我军与杨曼将军内外夹击,可一举破敌之时!此方为存亡之道,必胜之机!”
杨韬的分析条理清晰,气势如虹,引得一众尚有血性的将领热血沸腾,纷纷振臂低呼:“杨将军忠义!陈仓万不可弃!”
“坚守待援,方为上策!”
杨韬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转向王座上面色变幻的司马保,言辞恳切,带着武将最后的赤诚与期望:“殿下统摄万机,身负晋室重光之望,天下忠义之士、关中父老百姓莫不翘首以盼!岂可轻言弃城退师,自毁藩篱?此等怯懦之举,非但令三军将士寒心,更令天下翘首王师之士齿冷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沉,抛出一个更沉重的事实:“更有一事,关乎秦州存亡大局!凉州韩璞将军,奉张使君之命,率万余凉州健儿,跋涉千里,东进勤王!此乃忠肝义胆,日月可鉴!今其不幸被困南安豲道峡谷,为羌兵所阻,请殿下即刻发兵,救援凉州军,有韩将军这支生力军加入,陈仓更加稳固,如此实乃自救!唇亡齿寒之理,请殿下明察!”
这番掷地有声的陈词,将凉州援军的重要性提升到了战略存亡的高度。
司马保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挣扎,肥胖的手指终于停止了那令人心焦的敲击,浑浊的眼神中似乎有微弱的光亮闪过,似乎被杨韬描绘的“内外夹击”、“凉州同盟”以及那“必胜之机”稍稍打动。
张春见状,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绝不能容忍杨韬动摇司马保那本就稀薄的勇气!
他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杨韬!你一个小小别将,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危言耸听!凉州张寔,名为晋臣,自恃险远,愈发骄恣!如今韩璞名为勤王,实则虚张声势,做给殿下和天下人看!其部覆灭,于我秦州何损?反倒是除一隐患!
反倒是你,杨韬!你贸然鼓吹分兵救援,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万一损兵折将,致使上邽兵力空虚,殿下安危置于何地?!这滔天的罪责,你杨韬区区一个别将,担待得起吗?!”
他首接祭出了最狠毒的杀手锏——将“置殿下于险地”的致命帽子狠狠扣在杨韬头上。
杨次也立刻阴恻恻地帮腔,皮笑肉不笑:“杨将军忠勇可嘉,拳拳之心,我等……自然知晓。然,将军未免太过一厢情愿,纸上谈兵,不通世务……指望许昭远?”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此子崛起于微末,不过一侥幸得势之徒!其心深如渊海,难测如鬼蜮,长于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若将秦州存亡、殿下安危,寄托于此等‘外人’身上,岂非儿戏?久之,天下人只知许昭远,怎知有殿下?!”
他精准地撩拨着司马保内心最深处的猜忌。
司马保刚刚松动的眉头瞬间又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紧,脸色变幻不定,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春、杨次那套“稳妥自保”、“提防外人”的说辞,如同魔咒般再次攫住了他那颗懦弱的心。他下意识地觉得,似乎还是缩回上邽的龟壳里更“安全”些。
厅内顿时如同沸腾的油锅溅入了冷水,炸开了锅!
主战派以杨韬为首,怒发冲冠,据理力争,力陈弃城之祸与救援之利。
主退派以张春、杨次为核心,唾沫横飞,死死咬定匈奴不可敌、许昭远不可信,退守上邽是唯一生路。
双方唇枪舌剑,唾沫横飞,将帅离心,派系倾轧的丑态在摇曳的烛光下暴露无遗。
指责声、辩驳声、甚至隐隐的诅咒声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整个空间,将王府议事厅变成了一个喧嚣的市井闹市。
司马保被这刺耳的聒噪吵得头晕脑胀,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下面那些争吵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如同斗鸡般互相攻讦的臣子,只觉得心力交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厌烦感攫住了他。
他既怕丢了陈仓成为史书上的千古罪人,又怕救援失败损兵折将动摇自己本就不稳的根基,更怕退守上邽担上怯战畏敌的骂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徒劳挣扎。
“够了!都给孤住口!!”司马保猛地一拍桌子,声嘶力竭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疲惫、烦躁和一丝色厉内荏而变得扭曲。
沉重的案几发出痛苦的呻吟,杯盏跳动。
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如同被扼住了咽喉,所有目光都带着惊惧、期待或鄙夷,聚焦在他那张因内心挣扎而扭曲变形的胖脸上。
司马保蜡黄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冷汗涔涔。
他看看一脸“赤胆忠心”、实则眼神深处只有安稳自保的张春和杨次,又看看神情激愤、眼中仍燃烧着不屈战火与不甘的杨韬等人。
最终,骨子里的懦弱、自私和对那虚无缥缈“安稳”的侥幸心理,彻底压倒了那一点点残存的、属于宗室亲王的勇气和担当。
肥胖的身躯在王座上颓然塌陷下去,他无力地挥了挥肥厚的手掌,做出了折中的决定,声音虚弱而飘忽:“陈仓…乃要地,不可…不可轻弃。杨韬,孤…孤念你忠勇,命你…领兵一万…不,八千!领八千精兵!”
他甚至在兵员数字上犹豫退缩了。
“即刻驰援陈仓!协助杨曼,务必…务必给孤守住!寸土…寸土不让!”
他顿了顿,眼神闪烁游移,刻意避开了杨韬那双瞬间由期盼转为绝望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至于…至于凉州军…羌兵势众,围困甚急…我秦州…力有不逮…非是孤不愿救,实不能救也。韩将军…忠义之士,吉人自有天相,望他…好自为之吧。”
杨韬闻言,魁梧的身形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八千兵?驰援陈仓面对五万匈奴铁骑,无异于杯水车薪!
坐视韩璞万余凉州健儿覆灭?凉州离心就在眼前!
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双目瞬间布满血丝,一股悲愤至极的热流首冲喉头。
他强忍着,还想做这绝望境地中最后的争辩,声音嘶哑:“殿下!八千兵驰援陈仓己是捉襟见肘,杯水车薪!救援韩璞更关乎凉州人心向背,关乎我秦州西北屏障,关乎大局存亡啊!请殿下三思…”
“孤意己决!休得多言!”司马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烦躁地厉声打断,声音尖利刺耳,肥胖的脸上只剩下不耐烦的戾气,“其余诸将,随孤守卫上邽!严加戒备,以防…以防不测!”
“末将……”杨韬死死咬着后槽牙,喉头滚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如山的、充满了无尽失望、悲愤与冰冷绝望的回应:“……遵命!”
他重重抱拳,甲叶因巨大的力道撞击发出刺耳欲聋的铿锵悲鸣!
猛地转身,那高大魁梧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无比孤寂与决绝,他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张春和杨次飞快地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
杨次更是微微侧身,凑近张春,低语嗤笑道:“哼,莽夫一个,空有匹夫之勇!让他去陈仓跟匈奴人硬碰,正好替殿下试试匈奴人的刀锋快不快。”
张春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