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凝重面孔。
司马保及其“血昭”带来的震动，己化作凉州文武空前一致的警惕：不可信！不可靠！不可投！
隗瑾率先打破沉寂，眉头深锁，指节轻叩案几，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冷光：“‘血昭’之说，疑窦丛生！其一，国破君危，陛下若真有密诏传国，为何不径首发往江东琅琊王处？
琅琊王乃宗室至亲，都督扬、江、荆、湘、交、广六州军事，兵雄地广，扼中原咽喉，方是中兴砥柱！何以舍近求远，托付于偏居秦州、实力不济且……风评堪忧的南阳王？”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锥，刺向核心疑点。
阴预接口，声音不高，却似淬了寒冰：“其二，此‘血昭’由南阳王转述，其中措辞——‘统摄万机，代行皇帝权’——是否过于……授人以柄？焉知非司马保或其心腹张春、杨辈伪造，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伎？！”
他目光扫过众人，那份深沉的质疑几乎凝成实质。
田齐闻言，霍然起身，须发戟张，声如洪钟：“伪造？隗曹佐此言差矣！护送血昭出长安者，乃骁骑将军许昭远！此人忠贯日月，勇冠三军！长安城破，他以千余流民残部，竟能全歼刘曜五千红翎精骑！
胡崧昏聩，若非许将军力挽狂澜，其部早己覆灭！其后收拢流民十余万众，平定诸氐羌鲜卑之乱，平襄一战，更是名震陇右！
如此豪杰，盖世英雄！他岂会为一纸假诏，赌上身家性命与毕生清誉？！”
他胸膛起伏，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宋毅亦沉声附和：“还有清河公主殿下！帝室贵胄，金枝玉叶，亲历长安惨变。血昭之事，她必是亲见亲闻。
难道公主殿下也会在此等关乎国体、系于陛下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作假不成？有公主为证，这血昭……纵有千般疑虑，其所昭示的陛下蒙尘、社稷倾危之讯，当是确凿无疑！”
韩璞始终如渊渟岳峙，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冷静而富有穿透力：“许昭远确为中领军鞠允麾下骁骑将军。然鞠允其人……守长安时举措失当，刚愎自用，终致城破，其责难逃。此人不可尽信。”
他话锋微顿，目光锐利，“然许昭远能于绝境中杀出血路，护公主、存血昭，其忠勇气节，当与鞠允区分看待。血昭内容或经南阳王转述有所润色，但其核心——陛下蒙尘，命南阳王主持大局，号召天下勤王——恐非无中生有。”
一时间，堂内争论再起。
真伪之辩、人品之论、凉州立足之道，诸般思虑交织碰撞，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张寔端坐主位，深邃的目光如古井无波，静静扫过每一位激辩的文武。
待争论声浪稍歇，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一股无形的威仪弥漫开来，满堂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尽皆聚焦于这位掌握凉州命运的主君。
“诸君所言，皆有道理。”张寔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蕴含着沉静如山的决断力量，“血昭真伪，细节或可商榷。然长安陷落，天子北狩平阳，受辱胡尘！此乃铁铸般的事实！
国仇家恨，山河破碎，此乃我辈臣子椎心泣血之痛！先父武穆公在天之灵在看着，天下千万双眼睛亦在看着！”
他缓缓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位文武重臣，字字千钧：“司马保其人如何，我岂能不知？然其毕竟为宗室近亲，今持血昭，未敢径自称帝，而是以‘晋王监国’之名，高举勤王大纛，此乃阳谋！
大义当前，名分所在，我凉州若断然拒绝奉诏，置天子蒙难于不顾，置勤王号召于罔闻，则凉州累世忠义之名何在？我张氏门楣，岂能因此蒙尘？凉州百万军民，又将如何看待我？天下悠悠众口，又将如何评说凉州？此乃自绝于天下，取祸之道也！”
他语声铿锵，不容置疑：“故此，诏，不可不奉！大义，不可不举！勤王之旗，必须高擎！”
“然！”张寔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鹰隼，刺破堂中沉闷，“奉诏亦有奉诏之法！我一人之身，系凉州百万军民安危，万不可轻离根本，堕入上邽那龙潭虎穴，为宵小所乘！此其一。”
他目光转向令狐浏与张玺，命令斩钉截铁：“即刻拟表，上呈晋王：臣张寔叩谢天恩，愧领凉州牧之职！凉州上下，誓与匈奴不共戴天，唯晋王马首是瞻！
然凉州新定，羌胡环伺，边衅频生，寔实难片刻离镇，亲赴上邽聆训。此心拳拳，伏惟明鉴！另附贡礼清单，以表臣节。”
“其二！”张寔的目光如电，射向武将行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勤王讨逆，乃臣子本分！凉州劲旅，当为国前驱！韩璞！”
“末将在！”韩璞踏前一步，犀甲铿然作响，抱拳肃立。
“命你为凉州勤王军主帅！灭寇将军田齐、抚戎将军张阆、前锋督护阴预为副将！率精骑五千，步卒五千，合兵一万，十日后启程，东出勤王！听候晋王调遣！粮秣辎重，由威远将军宋毅全权统筹押运！”
“末将（卑职）领命！”韩璞、田齐、张阆、阴预、宋毅齐声应诺，声震屋瓦，一股凛冽的杀气随之升腾。
张寔的目光最终落在韩璞脸上，那深沉的嘱托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几乎化为实质：“伯玉，此去艰险异常。前有胡骑凶悍如狼，后有上邽人心叵测如渊。切记，当与众将同心戮力，与士卒同甘共苦！军中但有嫌隙流言，务必消弭于萌芽！我在凉州，静候尔等捷报，亦盼尔等……全师而还！”
最后西字，重若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头。
韩璞深深一揖，甲胄摩擦发出沉重的低鸣：“谨遵主公教诲！璞必不负所托，扬我凉州忠义，护我袍泽周全！”
张寔微微颔首，补充道：“传令贾骞、吴绍，各率本部郡兵，以为大军前驱，沿途清剿小股胡寇流匪，务必保障粮道通畅！若遇许昭远部，当以友军视之，互通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