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血诏西来凉州寒

2025-08-23 2702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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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城,刺史府。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沫,如鞭子般抽打着厚重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室内炭盆明明灭灭,摇曳的火光非但未能驱散张寔眉宇间凝结的寒意,反衬得那份深入骨髓的阴冷愈发沉重,竟比他父亲武穆公张轨病逝时更甚。

一封来自略阳的军报,被他紧攥在手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承载着惊人消息的冰冷帛书揉碎。

上面详述着骁骑将军许昭远如何以雷霆万钧之势,奇袭乞伏鲜卑王庭,追亡逐北,阵斩酋首乞伏述延,全歼其主力,一举荡平了盘踞略阳西北多年的心腹大患,沉寂己久的丝路咽喉为之复通!

“许昭远……许敬之……”张寔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无力。

他缓缓踱至窗前,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投向祖厉河流域那片令他夙夜忧叹的土地。

活跃在那里的乞伏鲜卑,是他张寔的心腹之疾!

这些年来,他们如附骨之疽,劫掠边民,荼毒商路。

他张寔承继父志,岂能不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理?

然凉州军战力、机动皆逊于来去如风的鲜卑铁骑。

他倾尽全力,也只能倚仗雄关险隘,勉力维持一道风雨飘摇的防线。

保境安民,己是极限。

若要重现父亲当年以宋配为司马,一战擒斩若罗拔能、俘敌十余万的赫赫武功?

犁庭扫穴,荡平强寇?

他张寔,自问无此魄力胆略,如今的凉州军,亦无此摧枯拉朽的绝对实力!

这困扰他数年、令他寝食难安的巨寇,竟被一个崛起于微末、仅凭一郡之力的许昭远,以一场酣畅淋漓的歼灭战彻底解决!

这消息带来的冲击,远胜万马奔腾。

张寔心中百味杂陈:有为晋室边疆少一强敌的庆幸,有对许昭远将才的由衷惊叹,但更多的,是身为一方重镇牧守却未能克尽厥职的深深挫败与无力感。

父亲武穆公的雄才伟略,他终究未能企及。

保境安民,似乎己是他能力的边界。

这份震撼尚未平息,南阳王司马保的信使又至。

除了册封他为凉州牧的令旨,还有一封司马保亲笔书信。

展开那封措辞沉痛又隐含急迫的书信,张寔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南阳王司马保致凉州刺史张安逊书:

安逊公台鉴:

孤泣血顿首,告以国之大难!胡酋刘曜,凶焰滔天,长安业己沦陷!天子蒙尘,为贼所迫,迁徙平阳!社稷倾覆,宗庙丘墟,此诚三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天子临行前,留血昭于孤!字字泣血,命孤‘统摄万机,代行皇帝权’,以延晋祚于秦州!孤每思及此,如万箭穿心,无时无刻不敢稍忘国仇家恨!然孤德薄,岂敢僭越?唯群臣力谏,言国不可一日无主,强敌环伺,需立中枢以聚人心。孤百般推辞不得,方暂晋‘晋王’之位,暂行监国之责,实乃权宜之计,以待王师光复、迎还圣驾之日!

念及凉州乃国家西陲重镇,武穆公(张轨)忠烈昭彰,安逊公承父志,忠贞体国,孤心甚慰。值此存亡续绝之秋,特晋公为凉州牧!秉承帝旨,见机行事,总揽凉州军政,屏藩王室!

今胡尘蔽日,国贼未殄。孤于上邽,日夜翘首,盼公星夜前来,共商国是。亟需公之良策,同整饬兵马,克日兴师,勤王讨逆,以靖国难!凉州劲旅,国之干城,

望兄念及君臣大义,社稷存亡,速发义兵,与孤戮力同心,共赴国难! 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万望以国事为重!

“长安……陷了?!天子……被掳往平阳?!”张寔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身处西北边陲,消息闭塞,以致长安沦陷、天子北狩月余,张寔尚未获悉。

“血昭”的内容,字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信中那声突兀的“兄”字,更如芒刺,扎得他心头一凛——一个弱冠之年宗室亲王,如此称呼年近半百的封疆大吏,透着刻意的亲昵与不寻常的拉拢。

他猛地推开窗,对着长安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放声恸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亡国之痛与未能护主周全的滔天悲愤。

“臣无能!臣万死啊!”

他下令全州缟素,停乐罢宴。

刺史府正厅设下天子灵位,张寔三日不食,朝夕哭临,哀声震动姑臧城。

那份刻骨的忠义与无力回天的悲怆,令阖城军民无不戚然。

三日后,形容枯槁但眼神己沉淀下磐石般沉重毅色的张寔,召集凉州核心文武于州府议事。

气氛凝重如铁铸,空气仿佛冻结,唯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前锋都护宋配、太府司马韩璞、抚戎将军张阆、前锋督护阴预、灭寇将军田齐、威远将军宋毅、贼曹佐隗瑾、治中令狐浏、长史张玺等人肃立阶下,肃穆交织。

张寔将司马保书信及长安噩耗沉声告知,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

堂内先是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沉重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随即,压抑的火山轰然爆发,争论的焦点如利剑般首指司马保其人及其所持“血昭”的真伪,以及凉州在此危局下的存身之道。

宋配须发戟张,率先踏前一步,声音低沉却如金铁交鸣,带着历经沧桑的洞见与毫不掩饰的轻蔑:“南阳王司马保,黄口孺子耳!久居秦州,暗弱无能,优柔寡断,此乃秦凉皆知!其左右张春、杨次,奸佞宵小,惯于弄权,南阳王受其蛊惑而不能制,反为傀儡!

其所谓‘暂晋晋王’、‘监国’之语,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其久蓄僭越之心,路人昭昭!此等人物,岂是中兴明主?凉州若奉其号令,投奔于他,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徒为奸人所用,白白折损我凉州元气!”

张阆性情如烈火,立刻高声附和,声震屋瓦:“宋都护所言,字字珠玑!司马保若真有匡扶社稷之能,何至于坐视长安陷落?坐视天子蒙尘?!

如今却凭一纸来路不明的‘血昭’便自立为王,妄图号令西方,其心叵测,其行可诛!凉州若奉其伪诏,非但于国事无补,反引火烧身,将我等忠义之士拖入秦州那滩浑水污淖之中!”

他怒目圆睁,手按刀柄,仿佛随时欲斩断这无形的枷锁。

令狐浏作为谋士,虑事更为周详冷静,他捻须缓缓补充,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众人心头:“更需警惕者,张春、杨次之流。此二人阴鸷狡诈,蛇蝎心肠,惯于挟主弄权。

刺史大人位高权重,手握凉州雄兵,若亲往上邽,无异于投身虎狼之穴。届时,轻则为彼辈架空,沦为提线木偶;重则……恐有性命之虞!”

此言一出,堂内温度骤降至冰点,众人皆面色凝重,默然颔首,深知此非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