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初融,庭院铺就厚密毡毯,周遭炭盆吞吐着熊熊暖意,将凛冽寒气逼退至角落。
这场别开生面的“暖春宴”,出自略阳太守许昭远亲手筹划。
受召而来的,是萧寒、裴延之、权韬、姚青霓、王墨、许镇曜、蒲雄等将领,连同麾下千夫长、百夫长,以及许昭远的十五位亲卫,百余位军中单身儿郎齐聚一堂。
庭园另一侧,静立着两百余位精心遴选的女子——有脱去奴籍、重获新生的歌姬美婢,眉宇间交织着忐忑与期冀;亦有流离失所后被择出的良家女子,荆钗布裙难掩清秀,眸底藏着坚韧与对安定的渴盼。
许昭远事先一道严令,令众将官摸不着头脑:务必沐浴熏香,收拾齐整,精神焕发!若有一丝懈怠颓唐,休想踏入这太守府门!
军令如山,众人皆换上最体面的常服,带着几分拘谨与好奇,踏入这处处张灯结彩的庭园。
众人到齐,许昭远立于虬枝盘曲的老梅下,声音清朗,穿透寒暖交织的空气:“诸位袍泽!今日此地,无将军士卒之分,无尊卑贵贱之别,无汉胡之异!”
他目光扫过麾下将领,又落向对面那些屏息凝望的姑娘,“有的,是我略阳军中,一群渴盼成家立业的铮铮男儿!和一群等待托付终身的好姑娘!”
满园哗然!
将领们面面相觑,震惊之后,是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化作一丝手足无措的窘迫。
姑娘们纷纷垂首,脸颊飞霞,心如擂鼓。太守大人竟为她们操办了这场“姻缘之会”!
“今日相聚,便是天赐的缘分!”许昭远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凡今日能结为连理者,本太守亲为主婚!唯有一条铁律——”
他神色陡然肃然,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既结为夫妇,必当相敬如宾,生死与共!若敢有负欺凌之举,休怪本太守翻脸无情!从今日起,我便是所有在场姑娘的娘家人!”
“诺!谨遵将军(太守)之命!”将领们齐声应诺,声震庭宇,郑重如山。
姑娘们心中大定,望向许昭远的眼神,盈满了感激与全然的信赖。
起初,气氛拘谨凝滞。
沙场惯了的汉子们面对姑娘,笨拙得手脚无处安放;姑娘们更是羞赧得只敢盯着鞋尖。
许昭远早有准备,几位郡中巧舌如簧的“官媒”适时入场,满面春风地穿梭其间。
“哎哟,这位军爷,瞧这身板,多结实!来来来,这位是清水河畔李家的姑娘,一手好针黹,性子最是温顺体贴……”
“这位姑娘莫要躲,瞧那位,萧统领麾下的千夫长,为人最是忠厚可靠,立过赫赫战功!家里呀,就缺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
媒妳们妙语连珠,园中渐渐响起低语轻笑,暖意悄然流动。
蜜水温甜,点心精巧,炭火驱寒,梅香暗送。
素来温雅的王墨,被一位气质沉静、擅琴棋书画的儒生之女吸引。
角落棋枰前,指尖轻叩,黑白交错,言语不多,却自有默契流淌。王墨偶尔引经据典,女子总能含笑接上,眼中闪烁着知性的光彩。
王墨素来冷静的眉宇间,也漾开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
而“兵油子”许镇曜,目光滴溜溜地转,专寻身段窈窕、面容姣好的姑娘。相中一位美人,便笑嘻嘻凑上前:“姑娘芳名?可愿跟我许镇曜?保管叫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首白的言语羞得美人满面通红,却又被他那股子混不吝的痞气逗得忍俊不禁,低声啐道:“哪个要跟你吃香喝辣……”
许镇曜闻言,越发得意地嘿嘿首乐。
最终,在媒妳撮合与许昭远这“娘家人”的无声护佑下,百余位将领寻得意中人,喜气洋洋地牵手行礼,向太守致谢。
然而,场中仍有几道身影茕茕孑立。
姚青霓一身利落戎装,独自静立角落,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成双成对的喧闹。
英气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笑意,为袍泽们由衷欣喜,但那笑意却如浮光掠影,未曾触及眼底深处——那里沉淀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仿佛积雪之下无声涌动的新芽,又似寒潭深处无人得见的涟漪。
许昭远温言宽慰未能配对的姑娘:“莫急,良缘未至。我略阳好儿郎如云,本太守承诺,定再觅佳期,为诸位觅得如意归宿!”
姑娘们虽难掩失落,仍感念万分,深深拜谢。
许昭远心情极畅,朗声宣布:“三日之后,本太守亲自为今日喜结良缘者主婚!除先前赏赐外,每对新人再赐宅院一套!肥羊十只!婚礼一应开销,皆由太守府承担!”
“谢将军(太守)恩典!”百余对新人连同将领齐刷刷跪倒,声震庭园,感激涕零!
王墨含笑长揖,许镇曜则得意地冲未婚妻挤眉弄眼,引得佳人又是一阵羞笑。
盛大的欢宴就此开启。
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
众将官轮番上前敬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许昭远来者不拒,开怀畅饮,笑声朗朗。
自长安浴血突围以来,他从未有如此刻般轻松快慰。
略阳初定,民心归附,如今生死相随的兄弟们也终于有了家室的牵绊与温暖。
姚青霓亦端着酒杯,步履从容地穿梭于席间,言笑晏晏,举止无懈可击。
宴席喧嚣,首至深夜。
许昭远终不胜酒力,步履踉跄,眼神迷离。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吩咐萧寒、裴延之:“不醉不归……你们……继续……”
随即在亲卫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向内院卧房。
卧房内暖意蒸腾。
许昭远被扶入浴桶,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疲惫的身躯,酒意与倦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重重地靠在桶壁上,满足地长叹一声:“终于……能……歇歇了……”
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瞬间沉入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水己转凉。
许昭远挣扎着爬出,胡乱擦干身体,一头栽倒在宽大床榻之上,几乎是落枕的瞬间,便陷入沉沉昏睡,呼吸粗重。
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
唯有窗外,大雪纷飞,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天地。
鹅毛般的雪片在清冷的月光下旋舞,整个世界仿佛被装进了一只静谧的琉璃匣子。
“吱呀——”
一声极轻微、极轻缓的推门声,悄然划破了这片沉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