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19日,如同石星记忆中那个被标注了红线的日子,如期而至。
起初,只是振华港机浦东南路总部地下一层大食堂里,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嗡嗡声。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人声的嘈杂,但一些餐桌上的话题,渐渐从图纸、交货期、PLC故障,转向了墙上那几台悬挂着的电视屏幕。屏幕上,不再是午间新闻,而是不断滚动着红红绿绿的数字和股票名称。
**“涨了!又涨了!”**
**“我的天,这都第几个板了?”**
**“疯了,全疯了!”**
议论声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大。技术员、工程师、行政人员,端着餐盘,目光都忍不住被那跳动的数字吸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疑惑和些许懊悔的情绪——兴奋于看到了财富神话,疑惑于这突如其来的狂潮,懊悔于自己未曾参与或投入太少。
石星端着不锈钢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他的目光也落在屏幕上,准确地锁定在那一行:**上海梅林**。那串数字,正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划一”——在1999年的行情显示屏上,这代表着**涨停**。白板涨停,不知疲倦。
他的心跳得沉稳有力,不同于周围许多人的激动难抑。这是一种知晓底牌的笃定,一种穿越者独有的平静。餐盘里的红烧大排和炒青菜似乎也格外可口。五千块种子,在这政策催生的狂热土壤里,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这波行情会持续,上海梅林会继续它的传奇之旅。但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必须在七月底前离场,带着这笔启动资金,去面对那个未知的、被管总斥为“贪污腐败,道德败坏”的上海港机厂。
喜悦是真实的,但很快被一股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他的目光扫过喧闹的食堂:
* 技术部那个漂亮的女秘书,正和几个同事指着屏幕说笑,眉眼弯弯,像盛开的桃花。
* 隔壁项目组的那个气质娴静的小姐姐,正安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看一眼屏幕,眼神清澈,仿佛外面的喧嚣与她无关。
石星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惆怅。**别了,这些悄然关注却从未敢搭话的身影。** 别了,这个充满机油味、图纸、CAD屏幕蓝光、焊花(虽然不在总部,但精神无处不在)和奋斗气息的地方。这里的管理是严厉的,管总的要求是严苛的,深夜隔壁的电话声是催命的,但这里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清晰的目标——造最好的港机,走向世界。这里孕育着未来大国重器的奇迹。
他想起偶尔在顶楼游泳池,看到管彤贤独自游泳的身影。那花白的头发在水波中沉浮,动作有力而专注。有一次,在更衣室门口短暂相遇,管总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边人说(当时旁边只有石星):“我家那口子啊,长年在北京照顾她老母亲,我在上海,没人管喽,想干到几点就干到几点。” 语气里没有抱怨,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自豪和**无人能监督其“休息”的自由**。这自由,是以透支身体为代价的,却也铸就了振华今日的根基。
日子在股市的狂欢和工作的倒计时中飞逝。石星依然会去顶楼游泳池,笨拙的划水渐渐变得流畅。他依然对着CAD屏幕画图,处理着来自江苏基地的技术咨询,只是每一次点击鼠标,都多了一份即将告别的珍惜。隔壁1108深夜那模糊不清的低语,偶尔还能在他半梦半醒间飘入耳中,像一首即将曲终的伴奏。
**七月底,黄浦江畔的风带着盛夏的灼热。**
石星默默地办完了离职手续。没有盛大的告别,只有同屋的黄工帮他提了下行李到电梯口。技术部的同事惊讶于他的离开,但也只是简单寒暄。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个堆满图纸和CAD手册的格子间,看了一眼技术部办公室门口那位漂亮女秘书的座位(她不在),看了一眼隔壁组那位小姐姐紧闭的办公室门。
他的帆布行李袋里,除了简单的衣物,最重要的,是一张存折。上面的数字,己经从最初的5000元,变成了**两万多元**。这是1999年的两万多块,一笔足以支撑他踏入上海港机厂“泥潭”并寻求立足的“巨款”。
他拖着行李,最后一次走过振华宾馆11楼铺着暗红地毯的走廊。经过1108紧闭的房门时,他停顿了一下。里面寂静无声。管总此刻应该在公司,或者在世界的某个港口处理着振华的事务。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十一楼特有的气息。石星走出振华大楼,站在浦东南路上,回望这座并不算宏伟但充满力量感的总部办公楼。顶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那里有他学会游泳的泳池。
别了,振华港机。别了,那个住在隔壁、深夜打越洋电话、在顶楼游泳、缔造着大国重器奇迹的倔强老人——管彤贤。
他转身,汇入浦东街头的人流,手里攥着那张存折,走向一墙之隔的上海港机厂,走向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身后,是振华港机隆隆向前的车轮声,那是属于管彤贤和无数振华人的、驶向世界的征程。而石星,这个带着未来记忆和第一桶金的穿越者,他的征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