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锥心一问

2025-08-22 4071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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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的香港冬夜,湿冷的海风裹挟着维多利亚港的咸腥气息,却吹不散太平山顶石氏庄园里流淌的暖意与暗香。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铺陈至天际的、如星河倒悬般的璀璨霓虹,勾勒出这座不夜城躁动不安的轮廓。室内,恒温系统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暖,昂贵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足音,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厚、名贵香水的幽微,以及一丝新雪初霁般的清冽——那是新王妃关之琳偏爱的味道。

石松陷在宽大柔软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身上是一件质料极佳、绣着暗金云纹的深紫色丝绒睡袍。岁月似乎格外宽容,只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角刻下几道浅痕,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更添了几分亲王般的雍容与神秘。他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红亮的火头在昏黄壁灯下明灭,如同他此刻幽微的心思。新任的关王妃刚刚被女侍请去试戴新到的翡翠,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离去时那一抹惊心动魄的艳光与若有似无的轻笑。

卫星电话专属的、低沉的蜂鸣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石松懒洋洋地抬手,按下了沙发扶手上的接听键。哈默那带着加州阳光般爽朗、却又难掩岁月沙哑的嗓音立刻穿透万里传来:

“松哥!恭喜啊!听说你又抱得美人归,还是港岛明珠关小姐?你这把老骨头,可真是……老当益壮啊!”哈默的笑声里充满了老友间的狎昵与真诚的调侃,“我说,石,悠着点,小心身子骨!春宵虽好,也得细水长流嘛!”背景里隐约传来哈默那边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石松吐出一口浓郁的烟圈,烟雾在灯光下幻化出奇异的形状,他嘴角勾起一抹慵懒而意味深长的笑:“阿默,你这把年纪还操心我的‘身子骨’?”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放心”

“哈哈!”哈默的笑声更响,巧妙地转了话题,“说正事,松哥!你让理查德送来的那个‘威而力’样品……” 哈默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男人间心照不宣的兴奋和惊叹,“上帝作证!我让最可靠的老约翰试了……那老伙计,平时稳重得像块花岗岩!结果呢?第二天红光满面地跑来,说话中气足得能掀翻屋顶,偷偷跟我比划,说那玩意儿……‘简首跟加了火箭燃料一样猛’!松哥,你这石氏医药,是要在男人心头点一把燎原大火啊!”

石松惬意地靠回沙发深处,指尖轻轻弹了弹雪茄灰:“男人嘛,至死是少年,这点‘燃料’,总得要备足。”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改良一款汽车引擎。

“小意思?”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商人的敏锐,“这‘小意思’背后,是金山银海!我己经让操盘手加倍吃进石氏医药的流通股了!松哥,这‘威而力’一旦铺开,华尔街那帮吸血鬼的眼珠子都得瞪出来!可惜啊……”哈默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货真价实的遗憾和时光流逝的唏嘘,“这宝贝,要是能早发明十年……嘿,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也想亲自试试这‘火箭’的推背感!”

石松无声地笑了,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飘忽。早十年?那还是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的丛林岁月。那时需要的不是“威而力”,而是活下来的“伟大力”。他岔开话题:“老哥,听说你大手笔,两亿美金砸给了李博士”

“值得!”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投资家的笃定,“李昌钰……松哥,你推荐的人,从没错过。他那个纽黑文的小实验室,现在鸟枪换炮了!顶级的DNA测序仪、痕量物证数据库、全球最快的电子取证阵列……己经开始接一些棘手的跨国商业间谍案。效率惊人!那李博士,真像你说的,能从一粒灰尘里挖出金矿来!这笔投资,绝对值!”

“李昌钰……”石松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指间的雪茄停在半空,想起最近在街上捡回来的,十六岁的刘嘉玲。电话挂掉,前世的一桩影像涌上心头——正是那场轰动一时的访谈:《测谎时刻》,那句经典的:“你们有没有杀过人啊?”

“他,”李昌钰目光锁住徐克镜片后的眼睛,“很凶的人。”

那“凶”字砸下,徐克搁在膝上的手猛地蜷缩,喉结滚动,额角细密的汗珠在强光下渗出。

目光转向刘嘉玲:“像她的脸也是这样……左右都是不一样的。”依旧是那两个字,“她也是个很凶的人。”刘嘉玲笑容未变,眼底锐光一闪即逝。李昌钰话锋陡转,“但是其实她是个很慈善的人。” 这温言是对刘嘉玲的安抚,却将徐克孤零零钉死在“凶”的审判柱上。徐克嘴角扯动,试图挤出桀骜的笑,却僵硬如面具,眼底仓皇毕现。

“会不会,”徐克声音沙哑紧绷,突兀打破沉寂,“你看到一个人,就知道他会是个杀人凶手?” 这问题像石头砸进水面。

李昌钰挑眉,温和笑意依旧,眼底了然。他抛出一个更简单、更猝不及防的炸弹,目光在两人间扫过:“你们有没有杀过人啊?”

徐克身体瞬间绷成弓弦!没有“有”或“没有”,他像被逼到角落的困兽,猛地反问,语速失态:“如果我说我没杀人,你相信吗?”眼神死死攫住李昌钰。

李昌钰微笑不变,从容探手入怀。时间凝固。当他修长手指抽出时,指间赫然夹着一张巴掌大的普通白纸。

“如果一个人说谎,”声音冷静如实验室报告,“纸会是红色。没有说谎,便是绿色。”手腕轻晃,白纸在聚光灯下悬停徐克眼前,“看到没,测谎器。” “测谁?”

话音未落,徐克如惊弓之鸟弹射而起!迅速绕到刘嘉玲身后,藏在她背影里,只探出半个头,声音急促:“先测她!”指尖微颤。

轮到徐克。他几乎是挪到沙发中间,每一步沉重如陷泥沼。坐下时沙发轻响。聚光灯灼烤,额角汗珠终于蜿蜒滑下。双手无措交握,指节泛白,眼神飘忽。

“手放上来。”李昌钰声音无波,白纸推近。

徐克猛吸口气,喉结滚动。右手伸出,笨拙如初学。指尖触到冰凉纸面,如遭电击,手臂绷紧。最终整个湿冷掌心覆盖上去。

李昌钰看着他紧绷状态,问题简单到荒谬:“你吃饭了没有?”

死寂。徐克眼神涣散,灵魂出窍。几秒窒息沉默。鲁豫小声提醒:“徐导?徐导?”刘嘉玲轻碰他胳膊肘。

徐克猛地一颤,如梦初醒,瞳孔骤缩,茫然西顾:“啊?……什么?”失魂落魄被镜头定格。

“他城府比较深!”刘嘉玲清亮声音瞬间打破僵局,语速流畅,目光转向李昌钰又环视众人,带着嗔怪笑意,“简单问题,他都要想一圈,怕你埋着坑呢!”安抚的手轻按徐克胳膊。

徐克如抓浮木,抢着接话,声音虚浮:“对啊!我没想到你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强扯笑容僵硬挂在脸上,眼底惶然空地暴露无遗。覆盖“测谎纸”的手,掌心湿意洇透纸背。

李昌钰目光低垂片刻,抬首,嘴角弧度依旧,平静扫过徐克强笑与汗湿额角:“绿色。”

“绿色”如特赦令,徐克触电般抽回手。指尖冰凉,掌心黏腻汗意如挣脱不开的梦魇。他僵硬靠回沙发深处,后背紧抵靠垫。刘嘉玲关切眼神被他避开,目光飘向观众席模糊光影。嘴角笑容如精心描画的面具,再也盖不住其下被彻底洞穿的空洞与疲惫。李昌钰的“很凶”如冰刻判词,那张薄薄的测谎纸,像照妖镜映出权威凝视下狼狈不堪的灵魂。

掌声如潮水般温暖涌起,璀璨灯光依旧。喧嚣暖意却一丝未能渗透徐克方寸之地。他陷在沙发里的身影在强光下显出奇异的单薄。曾指挥光影江湖的眼神如蒙尘镜头,涣散停留虚空。声浪光芒远去,只余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回响冰冷疑问:这纸,试出了谎言,还是照出了竭力隐藏、未曾看清的深渊?

石松的静默诘问:

画面在徐克空洞的眼神特写中定格、淡去。石松指间雪茄的灰烬无声跌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碎成齑粉。演播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测谎风暴,仿佛透过屏幕,将一丝冰冷的余韵留在了这温暖奢华的客厅。

“老徐……”石松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两个没有重量的音节。那双洞悉世事、仿佛能看穿时间迷雾的深邃眼眸,此刻罕见地掠过一丝真正的困惑。画面中徐克被“凶”字钉住时的仓皇,面对“杀人”质问时失态的反诘,尤其是最后覆盖在测谎纸上那失魂落魄的茫然……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他见过太多人,在生死边缘挣扎过,在权力场中沉浮过。徐克那一刻的反应,绝非简单的“城府深”或“紧张”可以解释。那是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震动,像是沉睡的火山被触及了核心。

“他手上……到底有没有……?”石松凝视着虚空,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徐克影像的轮廓。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思绪。是早年混乱香江的江湖恩怨?是片场不为人知的意外?还是……别的什么?李昌钰那张平静面孔下洞穿一切的目光,似乎早己给出了某种无声的答案。

旋即,一个更锋利、更指向自身的问题,如同黑暗中淬火的匕首,猛地刺入石松的脑海:

“如果……李昌钰问的是我呢?”

“在摄像机前问?还是……在私人场合问?”

石松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扯动,最终定格成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弧度。那笑容里,有阅尽千帆的沧桑,有对荒诞世事的嘲讽,有对自己这重身份的玩味,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悲悯?

他端起手边那杯色泽如琥珀的陈年单一麦芽威士忌,冰块在杯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未能驱散心底那点寒意。

“在私人场合问么……” 石松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响起,如同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某个无形的提问者。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脚下那片由无数霓虹灯管编织成的、光怪陆离的香港夜色。灯光倒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闪烁,如同不灭的战火。

“打过仗。” 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窗外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勾勒出刚毅而疲惫的轮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繁华,望向了更遥远、更血腥的丛林与战场。那里有硝烟,有背叛,有为了生存不得不扣下的扳机,也有为了保护不得不挥下的刀刃。那些面孔,那些嘶吼,那些血与火交织的瞬间……如同褪色的胶片,在记忆深处无声放映。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仿佛对着身边那个无形的“李昌钰”,嘴角那抹复杂难言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淡然,补充道:

“不过,没双枪老太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