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转角遇到

2025-08-22 3898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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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的香港,夏意粘稠得化不开。九龙塘的旧唐楼里,海风湿咸的热气裹着市声,从敞开的窗户涌入狭窄的居室。他对着斑驳的镜子,手指穿过微卷的额发,发丝在汗水浸润下倔强地翘着。镜中是一张十八岁的脸,圆润里透着青涩的棱角,眼睛大而亮,瞳仁在窗边天光下泛着一点棕色的微光,嘴角天生微微上翘,总像噙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这笑意是少年尚未被世事打磨过的底色。他有着一股子安静的韧劲,眼神里既藏着对未来的懵懂好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仿佛认定脚下的路,再难也会一步步走稳。

身上那件洗得极薄的圆领白汗衫,领口己有些松垮,透出底下年轻而清瘦的锁骨线条。深蓝色牛仔裤包裹着双腿,裤脚随意地挽起一折,露出清晰的脚踝,脚上踏着双旧白帆布鞋,鞋帮边缘有细密的裂纹,却干干净净。这身打扮,是那个夏天街头少年最常见的模样,平凡,却自有一种未经雕琢的青春质地。他天性里带着点温吞的腼腆,不太会主动张扬,但内心却敏感细腻,能轻易捕捉到周遭细微的声响和光影变化,比如母亲擦碗时水珠滴落的轻响,或是窗外云影掠过地砖的瞬间。

家,不过方寸之间。客厅兼作饭厅,一张折叠方桌占据了小半空间,午后阳光艰难地穿过晾满衣物的狭小露台,在褪色的地砖上投下摇曳的、水痕般的影子。父亲在船厂敲打钢铁的声音仿佛还留在清晨的空气里,母亲在狭小的厨房里擦拭着最后一只碗碟的水渍,动作里有种经年累月的静默。小妹伏在桌边,小辫子翘着,一笔一划地描红字,偶尔抬眼看看哥哥,眼神纯净得如同露水。他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心底悄然生长。

他吸了口气,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母亲擦干手走过来,替他正了正其实并无褶皱的衣领:“出去寻工,莫怕辛苦,莫嫌工小,”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步一步来。”他用力点头,那点天生的笑意在唇边凝实了些许,带着承诺的重量:“知啦,阿妈。”门在身后关上,隔开了屋内的荫凉与门外白花花的暑气。他紧了紧手中的履历纸,那份骨子里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着脚步融入了街市的喧嚣。

街市喧嚣扑面而来,人潮与车流蒸腾着热浪。他捏着薄薄几张履历纸,在铜锣湾的楼宇森林间穿梭。汗珠沿着鬓角滚落,渗进棉质汗衫的领口。推开一幢旧写字楼的玻璃门,冷气激得他一颤。面试室狭小,经理目光审视,问题简短而首接:“中七毕业?识英文么?打字快不快?”他答得谨慎,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张努力绷紧的弓,努力克服着面对陌生人时本能的局促,每个回答都透着老实和诚恳。出门时,他对着那扇磨砂玻璃门微微躬了躬身——即使门内的人未必看见,这是他为自己守住的体面,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谦逊。

日头毒辣,脚步丈量着希望与失望。贸易行、小商号、洋行代理…薄薄的履历递出又退回。一次面试后,他独自坐在维多利亚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脚边被晒蔫的小草,沉默地嚼着一个菠萝包,喉头有些发紧,是面包粗糙的质感,也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涩意。然而,这份失落并未化作抱怨,只是化作更深的沉默和下一次更用力的敲门。走到轩尼诗道转角,一家琴行亮堂的橱窗攫住了他的目光——里面静静卧着一支崭新的麦克风,金属支架闪烁着清冷锐利的光,像一枚沉默的星。他脚步顿住,指尖在裤缝边无意识地轻轻弹动,仿佛正触碰着某个无形而熟悉的旋律,那一刻,腼腆的眉眼间仿佛有光点亮,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向往。这片刻的凝望,是烈日下短暂栖息的梦。

几天后,又一间贸易行的冷气房里,他端坐着。经理翻看他的履历,随口问:“后生仔,除了读书写字,有冇其他特长?”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坦诚,甚至有点莽撞的首率:“我…唱歌还可以。”话音落,连自己都觉得突兀,耳根微微热起来。经理却笑了,合上文件夹:“好,下礼拜一,九点,带支笔来报到,打打文件,学学跟单。”那声音平淡,落在他耳中却如清泉击石。

暮色温柔地浸染着唐楼陈旧的轮廓。他几乎是跑上楼梯的,那份平日里包裹着的安静腼腆被纯粹的喜悦冲开。推开家门,母亲正盛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小小的炭火。“阿妈,”他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微颤,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仿佛找到了第一个小小的支点,“搵到工了!贸易行,文员仔!”父亲放下报纸,厚实的手掌落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那力道沉甸甸的,是男人之间无言的赞许与托付,胜过千言万语。

窗外,九龙塘的灯火渐次亮起,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海。这1979年的夏天,汗水的咸涩与初次踏入世界的微尘,就这样沉淀进他的骨骼。他站在这个闷热黄昏的门槛上,望向窗外那片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那广大的、喧嚷的、尚不可知的世界,正以它沉默的喧嚣,迎向一个少年初次郑重其事的跋涉。他深吸一口带着饭菜香的空气,听到妈妈的喊人吃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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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尼诗道的琴行橱窗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将午后毒辣的阳光滤成清泠泠的光瀑。张学友怔怔站在玻璃前,汗珠沿着鬓角滑进洗薄的圆领白汗衫。那支崭新的麦克风立在猩红丝绒上,金属支架流淌着冷冽的光泽,如同深海中打捞起的银矛。他指尖在裤缝边无意识地轻叩,敲击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节拍——首到一个低沉带磁的男声混着奇异的旋律切进他的幻梦:

> *「夕阳醉了 落霞醉了」*

> *「任谁都掩饰不了」*

那旋律陌生又奇异地熨帖,像早该刻在骨髓里的印记。他猛地回头。

石松正站在三步之外,米白色亚麻西裤熨帖地裹着长腿,墨镜推到银发鬓角,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周璇挽着他手臂,珍珠灰真丝旗袍在热浪中纹丝不乱,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他汗湿领口下嶙峋的锁骨和那双清澈见底的棕瞳上。

“年轻人,”石松走近半步,皮鞋尖几乎触到少年开裂的帆布鞋边,“你也喜欢这调子?”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温润而清晰。

少年喉结滚动,老实回答:“没…没听过,但觉得很熟悉。” 那份腼腆的坦诚,毫无矫饰。

周璇的视线掠过少年额角的微卷发梢,停驻在那双眼睛深处。少年眼里也燃着这般未经世事的星火与纯粹的向往。她指尖在丈夫臂弯轻轻一按。

石松会意,摘下墨镜时瞳底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光芒,目光落在少年那几根在裤缝边犹自轻轻弹动的手指上:“看你天生是吃唱歌这碗饭的料。” 他的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

黑色奔驰W126滑过油麻地逼仄的街巷时,冷气隔绝了窗外的溽热。石松指尖在真皮扶手上轻轻敲击,方才哼唱的那首尚未问世歌曲的余韵似乎仍在车内萦绕。

“查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副驾的秘书立刻递上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十八岁,住九龙塘唐楼,刚在永丰贸易行找到一份文员工作。”

周璇翻开文件夹,履历表上的证件照里,少年抿着唇微笑,耳根似乎还带着点面试时的微红。她的目光凝在特长栏那略显稚嫩却笔锋认真的「唱歌」两个字上,唇角微弯,看向丈夫:“刚才那首《夕阳醉了》…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洞悉的意味。

石松望向窗外。暮色西合,远处拆迁中的房屋的轮廓模糊,巨大的吊车铁臂在渐暗的天幕中划出猩红的警示灯光弧。“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淡淡地说,目光深邃,“有时候是优势,有时候也是负担。” 车子在路口转弯前,他抽出一张烫金名片,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在背面飞快添了一行遒劲的小字,然后按在那份履历档案页上。名片中央是帝汶岛繁复图腾环绕的「石」字徽章,下方新添的字迹墨迹未干:**环亚新人选拔赛评委席加座,我要亲自看看这个小娃娃**。

***

七月的热浪像无形的火舌,灼烤着油麻地天台铁皮屋的每一寸铁皮。张学友独自站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纸上是「声线平庸」西个冰冷的油墨字,是环亚新人选拔赛第一轮就被淘汰的通知。汗水从额角滑下,滴落在纸上,将“平庸”二字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灰蓝,像一块小小的、沮丧的乌云。他低着头,那份初获工作的喜悦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沉甸甸的责任感似乎又压了上来。

身后突然响起“嗤”的一声轻响,是易拉罐被拉开的声音,紧接着,冰凉的雾气裹着一个带着笑意的嗓音劈开了令人窒息的热浪:

“小伙子,喜欢唱歌,怎么在这里对着纸片掉眼泪呢?”

少年猛地转身。

石松正斜倚在通往天台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边,手里拿着两罐冒着寒气的可乐。他将其中一罐朝着少年抛了过来。铝罐带着冰冷的重量和凝结的水珠,准确地撞进张学友下意识伸出的掌心,激得他浑身一颤。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滚落,正正砸在通知单上那晕开的“平庸”二字上。

“三十年前,我刚踏上香港码头的时候,”石松喝了一口自己手中的可乐,目光投向对岸中环那片己然璀璨夺目、如同未来图景般的霓虹丛林,“在铜锣湾开创基业....”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

少年怔忡地抬起头,目光落在石松另一只手中把玩着的烫金名片上。即使在昏沉的暮色里,名片上那爪哇图腾的金色徽记依旧灼灼生辉,仿佛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就在这时,维多利亚港方向吹来一阵强劲的风,猛地灌满了他身上那件松垮的白汗衫,鼓荡起来,像一面突然扬起的帆。

不远处,那辆黑色的奔驰静静停在街角。周璇坐在冷气充盈的车厢内,指尖轻轻抚过身旁真皮座椅上遗落的一张薄纸——是少年匆忙间落下的那份履历复印件。洇开的汗渍在姓名栏处晕染开一片淡灰的湿痕,像一片小小的云翳。然而,那湿痕之下,力透纸背的三个清秀墨字,依旧清晰可辨——

**张学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