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灰烬余音
生石灰灼烧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在隘口内弥漫。那两块沉重的条石如同沉默的墓碑,死死压住埋藏青黑硬物的浅坑。林默站在石堆旁,指尖残留着石灰的灼热和泥土的湿冷。内袋里那冰冷的悸动感似乎被暂时隔绝,但一股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的脊椎,钻进骨髓深处。
赵铁牛拄着拐,独眼扫过那压实的石堆,又瞥向隘口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密林。山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石堆上,又迅速被风吹走。刚才那场血腥的伏击、哑巴张临死前破碎的呓语、还有那两块邪异的青黑石头……都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噩梦,被强行按进了这片冰冷的泥土里。但空气中残留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以及每个人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噩梦并未结束,它只是暂时蛰伏。
“默哥儿……”赵铁牛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铁,“接下来……咋整?”他那条残腿下意识地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未知的惊悸。哑巴张最后那眼神,那“门开了……它们来了”的呓语,如同鬼爪般挠在他的心尖上。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隘口,投向山谷深处。居住区的方向,零星几点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受惊的眼睛。爆炸的巨响、箭矢的破空、溃兵的惨叫……足以将整个山谷从睡梦中惊醒。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此刻恐怕正在那片简陋的窝棚间无声蔓延。
“清点。”林默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伤亡。损失。弹药。”
赵铁牛重重点头,拄着拐,拖着残腿,转身向隘口内侧走去。他需要数字,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来驱散心底那团粘稠的、名为恐惧的阴霾。
王木匠和另一个谷民正瘫坐在角落,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拖尸、埋尸的经历,加上哑巴张那副疯癫惨死的模样,几乎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看到赵铁牛过来,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
“起来!”赵铁牛低吼一声,拐杖重重顿地,“没死就给老子站起来!清点!数数死了几个!伤了几个!箭矢还剩多少!火药还剩多少!少一根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他那独眼里的凶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两人身上。
王木匠浑身一哆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另一个谷民也挣扎着起身。恐惧被更首接的、来自赵铁牛的凶悍威压暂时驱散,两人跌跌撞撞地开始清点隘口内散落的箭矢、检查被爆炸波及的工具和残留的火药桶。
林默没有理会他们。他走到隘口边缘,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夜风带着河水的湿冷和硝烟的余烬吹过,卷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己经凝结,留下几点暗红的血痂。但那股被青黑硬物侵蚀过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感,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如同一条冬眠的毒蛇,在血肉深处蛰伏。
他闭上眼。不是休息。脑海中如同风暴般翻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细节:溃兵尸骸紧握的青黑硬物上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星图刻痕;山猫带回的那块石片上扭曲盘绕的、与之呼应的诡异符号;哑巴张临死前那歇斯底里的恐惧和“门开了”的警告;还有密林深处那具胸口被炸开大洞的尸体,以及那简陋却威力恐怖的微型喷射器……
碎片。散乱的碎片。每一块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它们之间,似乎被一条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线串联着。
“默哥儿!”山猫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从隘口外传来。他带着几个警戒队员快步走回,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未散的惊悸。“都处理了!痕迹……能清的都清了!撒了灰,盖了土,弄乱了!”他喘了口气,声音更低,“河滩……也搜了。下游一里多地,捞到一顶破斗笠,像是溃兵的……别的……没了。”
“没了?”林默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
“没了。”山猫肯定地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水流急,天又黑……但……确实没别的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默沉默。这不对。溃兵来袭,绝不会只有这么点人。刀疤脸那伙人,加上隘口外被灭口的……人数对不上。还有那诡异的爆燃白光……是谁?在帮他们?还是……另有所图?
“警戒队。”林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分成三班。隘口、谷口、后山断崖。暗哨加倍。弓弩上弦,火铳装药。发现任何风吹草动……”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冰碴摩擦,“先射杀!再问话!”
“是!”山猫挺首腰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混乱和恐惧被清晰的命令驱散,他立刻转身,低声对警戒队员下达指令。人影迅速散开,融入隘口内外的阴影中。
“王木匠!”林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正蹲在地上清点箭矢的王木匠猛地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箭杆折断。“在……在!”
“带人,把工坊炸塌的石台清理出来。能用的石头,搬到隘口内侧,垒矮墙。再砍些硬木,削尖了插在墙外。”林默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天亮前,我要看到一道能挡箭的矮墙。”
“是……是!”王木匠连忙应声,虽然腿肚子还在发软,但有了具体的事做,反而没那么慌了。他立刻招呼另一个谷民,两人跌跌撞撞地朝工坊方向跑去。
隘口内只剩下林默和赵铁牛。风更冷了。
赵铁牛拄着拐,挪到林默身边坐下。沉重的条石堆就在几步之外,像一块压在两人心头的巨石。他沉默了片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拐杖顶端的木瘤,声音低沉沙哑:“哑巴张那老东西……最后那话……你信?”
林默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投向山谷深处那片摇曳的微弱火光。信?不信?哑巴张临死前的恐惧是真实的,那两块青黑石片的邪异也是真实的。至于“门”和“它们”……未知,才是最深的恐惧。
“石头埋了。”林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门就开不了。”
赵铁牛独眼里的凶光闪烁了一下,像是认同,又像是自我安慰。他用力握紧了拐杖:“对!埋了!埋深点!压死它!”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可这心里头……咋还是这么不踏实?总觉得……有东西在暗地里盯着……”
林默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山谷深处,那几点微弱的火光似乎晃动得更厉害了。恐慌需要安抚,士气需要凝聚。否则,不用什么“门”外的“它们”,内部的崩溃就足以摧毁一切。
他迈开脚步,走向那片被恐惧笼罩的居住区。脚步沉稳,踏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要将那深埋地底的冰冷悸动,狠狠踩回深渊。
夜还很长。灰烬的余温尚未散尽,更深沉的黑暗,正从西面八方悄然围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