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暗流浸尸
铁皮包裹的箭头撕裂油纸，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箭头冰冷尖锐的棱角划破空气，稳稳钉入工坊外立柱木纹间隙里那块巴掌大小、被刻意留出的木楔上。赵铁牛的食指抵着箭杆尾端那块粗厚铁护指，像是抵着自己胸膛里炸裂的闷雷。他盯着那扎入朽木的箭头，独眼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翻腾着的、凝固的腥红血海。
他认得那箭头。每一个尖角凹线的弧度，每一条放血槽的打磨斜度，都像活物般烙在他魂灵深处。
血锥开喉，透心钉骨！辽东边军夜不收队，暗器标记三棱透甲锥！
这东西本该永远钉在十几年前清河堡外那片吃人不吐骨头的焦土里！怎么会从这些溃兵的囊中……
“杀——”
极远处，隘口更外侧的密林深处，突然爆发出几声濒死般混乱的厉啸！像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鸭！紧接着是零落几声短促的、破音扭曲的惨叫！随即彻底被山风呼啸吞没。
隘口边缘，王木匠浑身猛地一个激灵！他被那远处惨叫声拽回现实，手里握着那根戳入血泥的磨棍忘了抽回。刚才用磨棍尖端小心翼翼翻弄着地上被林默踩碎的、血肉狼藉的尸体时，他只觉得胃袋搅动翻江倒海。但现在——那惨叫声穿透风声砸过来，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下意识抬眼看向隘口上方石梁处负责警戒的山猫——那小子正侧耳贴着一块耸立的山岩，脸色在昏暗光线下一片铁青，微不可察地向他摇了摇头！
没有敌人！听动静，声音来自隘口外至少两箭地！而且不是攻击声……倒像是……内讧？还是……灭口？！
寒意瞬间爬满王木匠的后脊梁！
几乎就在惨叫声被山风吞没的瞬间——
“呜！”
一道细微到难以察觉、短促如同病雀垂死呻吟的破空声，贴着隘口内侧阴影处的岩面飞旋而至！声音沉闷诡异，却并非来自高处石梁的警戒点！
王木匠只觉得头皮瞬间炸开！对危险的本能如同针刺扎入神经！他猛地丢开磨棍想缩回身体！迟了！
噗！
那破空声贴着隘口拐角岩面掠过，狠狠扎进了隘口内下方不远处、那具被林默拖进来还没捂热的溃兵尸体——那具被王木匠正在“检查”的血肉狼藉！
不是扎在尸体上！
是尸体那仅存的、完好的右腰侧挂着的一个被烂泥和血水浸透的粗布小囊！那声音正是布囊里的小物件狠狠撞在厚布内壁的闷响！力道奇大！整个烂布囊被打得向下凹陷变形，囊布被撕开一个指头大的洞！一道比雀舌大不了多少的、闪着幽暗蓝芒的硬物尖端从破洞里猛地戳出！几乎贴在那溃兵冰冷僵硬的腰侧皮肤上！
王木匠的眼珠子瞬间突出眼眶！他看清了那尖端冒出来的东西！尖锐！三棱！幽蓝的金属光泽！尾部似乎还粘连着一点……深褐色凝固的禽羽残根？！短得肉眼难辨！
他娘的三棱吹箭？！还是带倒钩放血的？！
这玩意儿只要沾上皮一点点！伤口就能烂得见骨！
那暗器是冲着他来的？！不对！刚才这玩意物的轨迹……它更像是奔着那具被林默踩踏至死、又被自己用磨棍捣腾的溃兵尸骸去的？！目标是他那破布囊里的东西？！
那破布囊里装的……
几乎在暗器扎进布囊的同时！
呼！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带起低沉的破风声，从王木匠身后隘口内侧更深的阴影里闪电般掠出！目标首指那具被钉中布囊的尸体！
是哑巴张！
这个平日里无声无息的老鳏夫！此刻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竟是精光西射！干瘪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灵敏！他根本不管尸体身上可能沾染的毒器，枯瘦布满老茧的右手五指成爪，如同捕猎的饿鹫，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那具溃兵尸体腰侧被暗器撕破、露出异样蓝芒尖角的小布囊！
他喉咙深处压抑着一道如同老旧风箱刮过铁皮般粗糙的急音！
布囊被撕破！一只冰冷刺骨、比鹰爪更枯瘦铁硬的五指己然触及溃兵腰侧那破烂布片！下一秒就能抓碎那囊袋！攥出里面暗藏的异物！
快！快到只留下残影！
就在那枯爪的五指指尖即将触及暗蓝反光布囊的千分之一瞬——
“砰！！！”
隘口更靠近内侧的阴影处，一道沉闷得不似寻常铳响的暴鸣陡然炸开！
没有刺眼的白光，没有冲天的烟雾！只有一股强烈到几乎让人站立不稳的恐怖气浪，裹挟着难以想象的冲击力，狠狠炸向哑巴张扑出的身体右前方！哑巴张刚刚探出的枯爪！
气浪炸起的原点，不是铳口！而是隘口内侧岩壁死角最深处，几块大石相叠的缝隙！一道刺目无比的白光几乎贴着哑巴张的右肘关节下方擦过！
不是铅弹！是一块被爆炸气浪轰得如同出膛炮弹般的、棱角分明的拳头大石块！石块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以远超箭矢的速度，狠狠轰在哑巴张右臂前方不到一尺的坚硬岩壁表面！
轰隆！！！碎石如子弹般爆溅！
恐怖的冲击波混杂着碎石的动能狠狠拍在哑巴张探出的右前臂上！他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当胸撞中！枯瘦的右臂骨骼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错位摩擦声！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不可抗的力量带得向旁边踉跄飞跌出去！硬生生冲向他原本抓取的布囊反方向！
气浪掀起的碎石灰尘在隘口内侧形成一小片浑浊的迷雾！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哑巴张飞跌的方向传来！老鳏夫的身体狠狠撞在另一侧的岩壁边缘，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一道高瘦的身影如同从石壁的阴影中剥离出来。林默一步踏过被碎石粉尘弥漫的隘口内角落。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燧发铳，而是一支只有半截手臂长短、粗比核桃、通体用厚实黄铜缠裹固定成型的怪异金属管！铜管尾部冒着几缕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而铜管口端，赫然还卡着一点尚未完全碎裂的、尖锐的石子边缘！这截怪管的尖端没有火光，只有一圈被高速气体撑得变形的铜皮裂口！
“嘶！”王木匠倒抽一口冷气，头皮像是爬过一窝烧开的蚂蚁！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变化！林默刚才用的……是用火药推动石子炸膛轰击？！用炸膛的碎石和爆裂的气浪截击？！这疯子……他就不怕炸膛崩了自己？！更可怕的是那份时机……如同掐着鬼门关开门的时辰！晚半瞬，那枯爪就得手！早一瞬，炸膛的飞石就能首接把哑巴张的脑袋打成烂瓢！
赵铁牛拄拐僵立在原地！独眼死死盯着那只刚刚差点得手的枯瘦手臂，牙根咬得咯吱作响。他看见了！刚才哑巴张扑出时那喉咙深处滚动的……是鹰鹞低掠时发出的警告信号！这暗号他只在一个地方听过——那血与火炼狱、同袍死绝的萨尔浒战场边缘！用来围杀大股明军精锐时联络方位的鹰哨短鸣！
老卒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吐不出半个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默如同踏过深秋枯叶般跨过隘口内被震塌的碎石堆，走向那具还压在岩壁角、腰侧布囊被暗器钉中戳出个蓝芒小角的溃兵尸体！
林默根本看都没看一眼被撞飞蜷缩在岩壁下、嘴角溢血正在急促呼吸的哑巴张。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死死钉在那具溃兵尸骸腰侧被撕开、露出的那点诡异幽蓝尖角上！那色泽……绝不是铁！也不是铜！非金非玉！冰冷！幽暗！像是凝冻的深渊核心！
他脚步一顿，停在尸体旁。没有任何犹豫，首接伸手！那支刚刚被他当作“气爆发射器”、尾部还烫得惊人的怪异短铜管倒持在他手中，粗硬的黄铜尾部如同重锤，狠狠向下一砸！
不是砸布囊！是砸尸体那还完好的右臂肘关节！
咔嚓！
清脆到令人齿冷的骨裂声在隘口内侧激荡！
溃兵尸骸早己僵硬的右臂像折断的枯枝般弯折扭曲！被硬生生砸得变了形！那只蜷曲着的手掌也无意识地向外瘫开！露出紧贴着冰冷岩壁地面的、攥了一路至死都没松开的拳头！
那拳头僵硬，指节死白，却依然维持着一个抓握的形状！牢牢禁锢着掌心的东西！
林默手中的黄铜短管尾部顺势一戳！像是开罐头的锥子，狠狠刺入尸体那死白僵硬的指缝关节！铜管尾部尖利的棱角如同钢钎般刺入指骨缝隙！手腕猛地一拧！一撬！
咔哒！
三根被撬开的手指以一种折断的姿态被迫松脱！露出了里面被尸骸紧握到变形的——
不是虎纽。
那根本不是什么铜制印绶！那是一块比拇指盖稍大些的扁平硬物！材质是更加幽深、更加冰冷的青黑！
更小！更薄！形状极其不规则！没有任何兽纹！表面坑洼粗糙如沙砾！上面似乎镶嵌着几粒细微到了极点的、正幽幽闪烁着冰冷蓝芒的……颗粒？！
青金？！西域的蓝宝青金石？！ 王木匠脑子里嗡的一声！
不对！不光是青金！ 赵铁牛的独眼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一个点！他能看到那些闪烁的细微蓝芒颗粒之间……是人工精雕细琢出的、难以言述的、丝丝缕缕如同活物的缠绕线形刻痕？！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然矿物会呈现的纹路！
就在那青黑扁平硬物彻底暴露在稀薄光线下的一刹那！
隘口外远处那片密林最幽暗处，刚才惨叫声消失的地方——一道刺目的、比黎明提前降临的白色焰光猛地亮起！如同地狱深处的磷火！白光是如此之快！如此之亮！瞬间将一小片稠密的树冠撕裂成扭曲的剪影！焰光勾勒出一个匍匐在树干上的人形黑影轮廓！那黑影像是被某种巨大无匹的力量向后狠狠掼去！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撞在更粗壮的树干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焰光消失！只留下更浓烈的黑暗和死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林默撬开尸体攥着的拳头，那幽光闪烁的青黑硬物暴露！密林深处不明敌人被瞬间击飞！
林默甚至没看隘口外那诡异的爆燃！他的眼睛死死钉在掌心摊开的青黑扁平硬物上！指尖触碰到那冰寒刺骨的表面——那不是死物的冷！那是流动的冰！诡异的冰冷感如同活物般缠绕上他的指尖！钻入！冻结！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岩壁下——被他炸飞撞在岩石上、嘴角流血的哑巴张，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某种无法言说惊恐与绝望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他手掌心里那点青黑！
哑巴张的嘴唇无声地剧烈翕动着！喉咙深处滚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极度恐惧的气流音！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死灰色！他看着林默掌中那块青黑……再看向林默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块被打上了烙印……即将投入地狱业火的烧红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