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血夜断刃
乱石滩边缘那簇早熄灭的篝火灰烬被寒风刮起细碎的尘末,打着旋扑向溃兵们苍白带汗的脸。刀疤脸的眼窝深处跳动着山丘后未散尽的烟柱影子——扭曲盘绕的焦黑正缓缓消溶于半空。他脸上那道肉虫般狰狞的疤抽了一下,豁开一个冰冷又滚烫的缺口。
“汤?”酒糟鼻声音像钝刀刮着喉骨,指关节捏得嘎巴响,“怕是肉渣也分不到了!老周他们是啃骨头卡住了命门,还是叫骨头吞了?”他眼里的血丝几乎要迸裂,贪婪与恐惧绞成一股疯劲,“没声儿了!懂不懂?要么死透了!要么……搂着金子窝在山洞里发抖呢!再不动,等着喝西北风啊?”他抬脚狠狠碾碎一截枯枝,碎裂声在死寂的滩边异常刺耳。
刀疤脸喉结剧烈滚动一下,那条伤腿却像钉子一样楔进身后的湿冷河沙里。他目光鹰隼般掠过酒糟鼻那张被火烧烟燎的脸,又扫过另一边瘦猴溃兵灰败恐惧的眼睛,最后死死钉在那小个子男人消失的灌木方向。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一团搅不出形状的黑,还有风穿过枝叶空洞无物的呜咽。没有信号回来。一片死的静默。
“再……再等等,”刀疤脸声音像被石磨碾过,沙哑干涩,“让草上飞他们探清楚那片林子……再……”他话没说完。
“啪!”
极其轻微的一声响。
不是枯枝碎裂,不是落叶飘落。像是某种韧皮被陡然刺破、紧接着又瞬间被碾断成两截的脆响。
来源是——山谷西侧那道通往内部、被厚厚藤蔓遮掩的狭窄隘口!
所有人的脖子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猛地一勒,齐刷刷扭向西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
隘口入口那片密匝匝垂挂的藤帘子边缘,被什么粗重的东西顶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长长的、沾满深褐湿泥和苔藓碎屑的模糊轮廓挂在那里,摇摇晃晃,像晾着一件破烂的湿袄子。
是个人!
更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
尸体面朝乱石滩方向,头却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反扭着垂下,紧贴着后背的脊梁骨,像条被扭断了脖子的死蛇!那张脸被撕扯得完全走形,脖颈断裂的皮肉惨白地翻卷着,断裂的喉管隐约可见黑红的管状物突出,整个头颅仅仅靠几层破裂的皮膜歪歪斜斜地连着身体!前胸到腹部被人用粗大的树枝或者石头狠狠捅开、捣碎!破开的腹腔像一个腐烂的果实,内脏混着冻住的污血凝成深暗紫黑的一团,散发出带着血腥的淡淡铁锈味。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圆睁着,凝固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极致惊恐里,瞳孔扩散到极限,如同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眼角撕裂到耳根,凝固着发黑的血痕。身上的粗麻衣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扯成零碎的布条,出布满血污和乌青紫胀的皮肉。
尸体腰间裹着的那块特意揉搓成脏污灰褐色、用来伪装的整块兽皮尚算完好。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反折,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刃不见了!右手却死死掐着半截东西——半截断裂呈深褐色的木棍!木棍断裂面参差不齐,沾满了深色的污迹,更深处能看到一点被压碎模糊的暗黄肉芽状物,像是虫卵。
寒风穿过隘口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吹动着那挂在藤蔓上微微摇晃的尸体残骸,也把那浓烈的血腥和尸体内脏腐坏前的腥臊味毫不留情地灌入每个溃兵的鼻腔!
是草上飞!那个身形瘦小如鬼魅、最擅长潜行匿迹的探子!连名字都被剥夺的草上飞!他们派出去探听动静的草上飞!
“呃——”瘦猴溃兵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鸡叫,他猛地弯腰呕吐起来,胃袋里的酸水混着胆液喷了一地,身体筛糠一样抖成一片。
酒糟鼻脸上所有的凶狠和贪婪瞬间被冻僵!他脸上的疙瘩因为极致的惊惧而剧烈起伏颤抖,嘴唇哆嗦着,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他想吼叫,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刀疤脸脸上那道肉虫疤痕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起来。他的呼吸瞬间停止,那条伤腿仿佛被那具血淋淋的尸体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软了一下,差点支撑不住。他的独眼瞳孔瞬间扩张,倒映着隘口藤蔓间那具残缺的尸骸,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炸到尾椎!是……是谁?!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悄无声息地宰了草上飞,又把他像一袋垃圾一样挂出来?!
没有伤口……除了脖子和肚子。不像是被砍的。倒像是……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暴戾的力量一瞬间首接撕烂、扭断!
刚才草上飞那位置呢?他临死前潜藏观察的位置——刀疤脸的视线如同被冻僵的毒蛇,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向那灌木丛方向挪去……没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风吹过枯草摇摆的空旷,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鬼……鬼……”瘦猴溃兵瘫在地上,面无人色,抖得牙齿哒哒作响,裤裆处迅速湿了一大片,骚臭弥漫开来。
“闭嘴!”刀上疤猛地发出一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压过瘦猴的哀鸣。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隘口挂着的血尸!那条完好的右腿爆发出垂死挣扎的力量,拖着沉重的伤腿,带着最后几个还勉强站着的溃兵,几乎是连滚爬带地扑向身后那片乱石滩深处奔涌的冰冷河水!“撤!给老子撤——!”绝望的嘶喊在山谷的风里打着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酒糟鼻最后一个踉跄地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打了个激灵,脸上扭曲着混杂了极度恐惧和某种疯狂恨意的表情。他猛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隘口藤蔓处那微微摇晃的残肢断体,又看了看刀疤脸他们扑入浪花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孤狼般的狠绝,猛地弯腰钻进更深更杂乱的河道石头堆里,消失在一片浑浊的水花后。
夜色如同倾倒的浓墨,重重地涂抹着谷西隘口那一片崎岖陡峭的石壁与杂木丛林。
林默的指尖缓缓抚过冷硬粗糙的岩壁——就在隘口内侧、靠近挂尸处那面垂首耸立的灰黑色岩壁上。他指尖停留的位置,离地约一人高处,岩面崩裂了一块巴掌大的尖锐茬口。茬口的裂缝深处,几缕极其微弱的铁锈红异常刺眼。那不是岩壁本身的颜色。他的指尖沾了一点,放在鼻尖下。
铁锈味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淡的腥臊味钻入鼻孔。
不是人血。
他收回手,目光如同寒潭深处沉没的碎冰,钉在岩壁下方松软潮湿的腐叶泥土里。那里,几点极其微小的、半陷入湿泥中的深褐色污点几乎难以察觉。
他的燧石匕首无声地切入腐叶下的泥土,连带着那几点深褐色的污点一同刮起。匕首尖挑开粘连的腐土块和碎叶,露出了底下被泥土包裹着的一小团粘腻的暗黄色膏状物,在冰冷月光下泛着幽暗光泽。
旁边,林动单膝点地,冰冷的皮制手套捻起几丝挂在荆棘条上、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褐色纤维。她用指腹搓捻了一下,那种非麻非葛的粗粝感异常熟悉——正是和隘口尸体身上残留的布纹如出一辙!
她的另一只手则死死按住地上另一处不起眼的泥土凹痕。那凹痕很浅,边缘有些模糊,不像是完整的足迹。倒像是有什么长条的、沉重的东西——人的身体?——被凶狠拖拽碾过松软地表留下的擦痕!痕迹的方向,斜斜指向隘口挂尸的位置!
林默缓缓蹲下身,目光落在林动按着的那条拖痕上,又移向隘口那具被寒风摇晃的血尸,最后定格在岩壁上那块崩裂的带污茬口。他的瞳孔如同冻住的深潭,看不到一丝波澜。手指却紧紧攥住,指骨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脆响。
没有搏斗留下的杂沓痕迹。地面没有多余的足迹。只有这一道被拖拽的擦痕,和挂在藤蔓上摇摇欲坠的尸体。
草上飞,这个潜行追踪如同鬼魅般的溃兵探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爪子,在某个瞬息,从岩壁后潜藏的位置闪电般攫出、撕烂、挂上藤蔓!
他最后掐着的那半截断棍……那点被压碎的暗黄肉芽……
鬼?
林默缓缓起身,风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那双在夜风中幽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无声地站在隘口,背对着谷内远处零星点起的、带着惶恐不安的微弱火把光亮,面朝着石壁上那抹铁锈般的污痕。
他的影子被惨淡的月光拉长,投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延伸开去,像一把无声钉入大地的断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