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8章 暗夜流萤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山谷的轮廓。木屋区沉浸在劳作后的疲惫酣眠中，只有守夜人的梆子声在寒风中单调地回荡，敲出更深的寂静。林默无声地推开木屋的门，冷风立刻灌入，吹动桌案上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桌上，摊开着林静那本硝制牛皮的工分册。油灯的光晕下，墨迹未干。册子摊开在最新一页，左侧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后面的分数格子，右侧则是林静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几行字：
＞ 孙木匠（试）：榫卯粗劣，卯眼开裂。定：木工丁等（基础修缮），日分：4。
＞ 孙李氏（织）：纺线不均，断头频发。定：织工丙等（粗纺），日分：5。
＞ 病孩汤药（支）：记公库，由林动警戒队本月盈余分项扣除。
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刻痕。在孙木匠名字旁边，林静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圈，里面打了个问号。林默的目光在那个问号上停留片刻，指尖拂过“公库”和“盈余分项扣除”的字样。林静在用最首白的方式告诉他：情分，要用集体的盈余来还。规矩，不能破。
他合上册子，那硝制牛皮的触感冰冷而坚韧。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山谷像个巨大的、沉默的茧，被群山和黑暗包裹着。工坊区早己沉寂，只有水涧方向，那架巨大的水轮在黑暗中依旧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如同山谷沉睡中沉稳的呼吸。那是青铜轴承无声的力量，是挣脱了“摩擦”枷锁后，日夜不息奔涌的血脉。
可这力量，还太微弱。这茧，还太脆弱。
他需要更锋利的爪牙，更猛烈的火焰，来撕开这沉沉的黑幕。
念头一起，身体己先于意识行动。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闪出木屋，脚步踏在冰冷的冻土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方向，是山谷深处那片被松林覆盖的险峻山壁——几天前，他和林动发现铜矿的地方。
夜探矿洞。这个念头在青铜轴承成功运转、谷口风波平息后，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头疯长。白天人多眼杂，勘探总有局限。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月光和黑暗的掩护下，他才能更专注地去触摸大地的脉络，寻找那可能潜藏在岩层深处的、狂暴的力量之源——硫磺，或者硝。
松林里弥漫着浓郁的、带着寒意的松脂气息和枯枝腐叶的味道。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踩上去松软无声。林默如同最警觉的猎豹，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的树根和松动的石块，身体微弓，耳廓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丝异响。
松涛声，远处溪流的呜咽，夜枭偶尔凄厉的啼叫……这是属于夜晚的寻常乐章。林默的心跳平稳而有力，精神却绷紧到了极致。他并非惧怕野兽。他惧怕的是人。是黑暗中如同毒蛇般窥伺的眼睛。王三虽然成了矿坑里的苦力，但谁又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没有新的贪婪目光投向这片初显生机、却依旧脆弱的山谷？
突然！
左前方一片浓密的灌木丛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声音极其微弱，瞬间就被松涛掩盖。但林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如同被冻结般凝固在原地，呼吸屏住，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限！
不是野兽！野兽踩断枯枝不会刻意放轻动作，也不会在发出声音后立刻陷入死寂！
有人！就在那片灌木丛后！
林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伏低身体，将自己完全隐入旁边一棵巨大松树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里。右手无声地滑向腰间，握住了那柄燧石匕首冰凉的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黑暗，死死锁住那片发出异响的灌木丛。
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刚才那一声轻响只是幻觉。
松涛依旧呜咽，月光依旧破碎。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林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他纹丝不动，如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岩石。心跳声在耳鼓里被无限放大，咚咚作响。
灌木丛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传来。很轻，很压抑。接着，是更加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喘息声？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紧张。
不是一个人？林默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点极其微弱、如同鬼火般的幽绿色光点，毫无征兆地在灌木丛边缘的腐叶堆里亮起！那光点只有黄豆大小，幽幽地悬浮着，缓慢地移动了一下位置，随即熄灭。
紧接着，又一点，在稍远的位置亮起，同样幽绿，同样微弱，同样短暂地闪烁后熄灭。
如同暗夜的流萤，在黑暗中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号！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磷火！磷火不会这样有规律地、间隔地点亮和熄灭！这是人为的！是某种联络的暗号！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埋伏！而且是训练有素、懂得使用暗号联络的埋伏！目标是谁？是他？还是山谷？
他握紧匕首的手心一片湿滑。怎么办？退？惊动了对方，只会暴露山谷的位置和虚弱！进？对方人数不明，位置不明，黑暗中贸然冲突，九死一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林默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幽绿光点最后熄灭的位置。那里，几片巨大的、边缘带着锯齿的蕨类植物叶片下，隐约露出一小块不同于周围腐殖土的色泽——一种极其黯淡的、仿佛蒙着灰尘的、带着隐约黄绿斑点的灰白色！
硫华？！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中！那颜色，那质感……与他记忆中硫磺矿伴生的硫华极其相似！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冲上脑海！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猛地从藏身的树影中窜出！但他扑向的方向，不是那片藏着杀机的灌木丛，而是旁边一块长满滑腻苔藓、毫不起眼的岩石！
“噗通！”
林默故意脚下猛地一滑，发出一声沉闷的、在寂静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的摔倒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岩石和腐叶上，手中的燧石匕首也“当啷”一声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谁？！”一声压低的、带着惊疑的厉喝瞬间从灌木丛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弓弦被拉紧的微弱“咯吱”声！
林默趴在冰冷的腐叶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摔晕了过去。他屏住呼吸，将脸埋在带着腐败气息的泥土里，全身的感官却如同张开的雷达，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灌木丛深处传来几声极其压抑的、快速而模糊的低语。显然，他的“意外”摔倒打乱了对方的节奏。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沙沙……沙沙……”
轻微的、衣物摩擦灌木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一个瘦长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极其谨慎地从灌木丛边缘探出身来。他手中端着一把简陋却致命的猎弓，冰冷的箭簇在破碎的月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正对准了林默“昏迷”的身体。
黑影的脚步放得极轻，一步一步，朝着林默倒下的位置靠近。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黑暗，弓弦绷得紧紧的。
十步……五步……三步……
就在黑影即将踏入林默身边那片月光稍亮的空地时，异变陡生！
“咻——！”
一道比夜风更迅疾、更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林默侧后方一棵高大的松树树冠中激射而出！
不是射向那持弓的黑影！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黑影刚才藏身的灌木丛深处！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骤然响起！
“有埋伏！”持弓的黑影瞬间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地上的林默，猛地转身，猎弓仓促地指向箭矢射来的树冠方向！
就在他转身、心神被树冠吸引的刹那！
地上“昏迷”的林默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暴起！他身体贴着地面猛地一旋，完好的左腿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向黑影立足未稳的脚踝！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瘆人！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
林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在黑影倒地的瞬间，他如同猎豹般扑上，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扼住了黑影的咽喉！左手则死死按住了对方试图摸向腰间短刀的手腕！
“呃……”黑影的惨叫被扼死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嗬嗬声，身体徒劳地挣扎着。
“别动。”林默冰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如同死神的低语，“动一下，捏碎你的喉咙。”
与此同时，树冠上传来几声沉闷的落地声。林动如同灵巧的猿猴，从松树上滑下，手中端着那架致命的脚踏重弩，弩臂上第二支闪着寒光的铁箭己然上弦。她落地的位置，正好封死了灌木丛的另一个方向。她那条被铁水灼伤的腿微微弯曲，重心稳稳地落在完好的右腿上，冰冷的眼神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扫过灌木丛深处——那里传来压抑的痛呼和慌乱的挣扎声，显然刚才那一箭命中了目标。
“哥，里面还有一个，伤了腿。”林动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意，简短而清晰。
林默死死扼着身下还在挣扎的黑影的喉咙，感受着对方脉搏在指下疯狂地跳动。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挣扎的黑影，投向灌木丛边缘那块刚才惊鸿一瞥的岩石根部。
月光下，那黯淡的灰白色硫华斑点，如同暗夜中无声的指引，在腐叶的掩映下，闪烁着微弱的、却充满致命诱惑的幽光。
危机，与希望。
如同黑暗中的双生子，在死寂的山林里，无声地绞杀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