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5章 青铜初啼
炉膛深处，那团赤红的铜液如同被囚禁的烈日，在跳跃的青白色火焰中不安地翻滚、鼓胀。风箱的喘息沉重而急促，每一次鼓动都让火焰猛地蹿高，舔舐着悬吊在火焰中心的陶制坩埚底部。坩埚壁被烧得透亮，里面熔融的铜液呈现出一种近乎刺目的白炽粘稠状态，表面翻滚着细密的气泡，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浓烈的金属腥气。
林默站在炉前，热浪扭曲了他的身影。他手中托着一个粗陶小碟，碟中是几粒刚刚从矿渣中淘洗出来、最大不过米粒的暗黄色锡粒。锡粒在碟中滚动，黯淡无光，毫不起眼，与坩埚中那沸腾咆哮的赤金铜液相比，如同尘埃之于星辰。然而，林默的目光却死死锁在这些微小的锡粒上，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另一只手中捏着一小块用桦树皮卷成的、极其简陋的“勺子”柄，勺头部分被削得很薄。
比例。成败在此一举。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另一个时空里那些冰冷的数字：铜九锡一，是最常见的青铜配比，硬度适中，耐磨性佳。但山谷的条件太原始，杂质太多，锡粒的纯度也未知……这第一次尝试，必须谨慎！
“哥，锡量……”林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手里也托着一个小陶碟，里面是几粒更小的锡粒，正用一块粗糙的磨石极其小心地研磨着。她要将这些锡粒磨成更细的粉末，试图增加反应接触面。研磨锡粉的“沙沙”声，在炉火的轰鸣中微不可闻。
林默没有回答。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如磐石。薄薄的树皮勺小心地舀起一小撮锡粒——大约只有坩埚里铜液体积的十分之一左右。他手腕一抖，那一小撮黯淡的暗黄色颗粒，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坩埚中那片炽烈燃烧的赤金熔炉！
“噗！”
锡粒没入翻滚的铜液，瞬间被吞没，没有激起丝毫波澜。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赵铁牛拄着拐杖，仅存的右腿支撑着身体前倾，独眼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坩埚口。几个围拢的工匠大气不敢出，汗水顺着鬓角滚落也浑然不觉。炉场里只剩下风箱的喘息和火焰的咆哮。
一秒……两秒……
坩埚内赤红的铜液依旧在剧烈地翻腾、鼓泡。那投入的锡粒，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变化。预想中奇妙的融合、色泽的改变，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王木匠脸上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凝固，化为浓浓的失望，“没……没用？”
赵铁牛眼中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难道……又是空欢喜？这点锡，根本撼动不了铜的江山？
林默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锐利如刀，穿透扭曲的热浪，捕捉着铜液表面最细微的变化。不对！锡的熔点远低于铜！怎么会毫无反应？是量太少？还是……
就在这时！
坩埚内剧烈翻滚的铜液表面，突然毫无征兆地鼓起一个拳头大小的气泡！这个气泡比之前的气泡更大，膨胀得更快！紧接着，气泡猛地炸裂！
“嗤——！”
一股浓郁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白烟猛地从炸裂的气泡中心喷涌而出！这白烟的颜色比之前的水汽更浓，带着一种诡异的淡黄色泽，如同毒蛇吐信！
“小心！退开！”林默厉声喝道，同时身体本能地后退一步！
那股淡黄色的浓烟翻滚着升腾，迅速弥漫开来。距离炉口最近的一个学徒猝不及防吸了一口，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瞬间涌出，脸憋得通红！
“有毒！这烟有毒！”有人惊恐地喊道。
人群一阵骚动，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炉场瞬间被恐慌和刺鼻的烟雾笼罩。失败了吗？不仅没成，还产生了毒烟？
就在这混乱和失望的谷底，林静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激动响起：“哥！看！颜色变了！”
林默猛地定睛看去！
只见在那股淡黄色毒烟喷涌之后，坩埚内原本刺目赤红的铜液表面，竟悄然浮现出一层极其微弱的、如同秋日湖水般深邃而温润的金黄色光泽！这光泽极其稀薄，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在赤红的底色上若隐若现，稍纵即逝！但它确实存在！与之前纯铜那纯粹的赤红截然不同！
是合金！锡正在融入！只是剧烈的氧化反应遮蔽了融合的过程，产生了有毒的氧化锡烟气！
“加炭！覆盖！”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把烟压下去！”
旁边的工匠立刻抓起大把敲碎的木炭屑，不顾弥漫的毒烟，奋力撒向坩埚口！黑色的炭屑如同雪片般落下，迅速在翻滚的铜液表面铺开、燃烧，形成一层厚厚的、隔绝空气的炭火屏障！
奇迹发生了！
那层覆盖的炭火剧烈燃烧着，淡黄色的毒烟瞬间被压制、隔绝！在炭火的覆盖下，坩埚内熔融的金属表面，那层微弱的金黄色光泽如同得到了滋养，迅速变得清晰、稳定、浓郁起来！它不再是浮光掠影，而是如同融化的黄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流动的质感，在赤红色的铜液底色上流淌、交融！
赤红与金黄，两种截然不同的金属光泽，在高温的熔炉里，在炭火的隔绝下，开始了一场肉眼可见的、惊心动魄的融合之舞！赤红渐渐褪去刺目的锋芒，融入了一种温润的底蕴；金黄则不再虚浮，沉淀下金属的厚重。新的色泽在迅速生成——一种如同落日熔金般，深沉、内敛、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力量的暗金色！
青铜！这是青铜的光泽！
“成了！真的成了！”赵铁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劈裂！他仅凭一条腿，竟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差点扑倒在炉台上，被旁边的学徒死死扶住。他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着坩埚里流淌的暗金，身体因为狂喜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
工匠们发出震天的欢呼，炉场瞬间被狂喜淹没！
“快！浇铸！”林默的声音在欢呼声中依旧清晰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他深知，这隔绝空气的炭火屏障无法持久，必须趁着合金液状态最佳时完成浇铸！
早己准备好的、用特殊耐火泥精心制作的泥范模具被迅速抬到炉前。模具内部是几个光滑的环形空腔，正是为水车轮轴配套的青铜轴承套而制。
林默亲自操起长柄铁钳，夹住坩埚边缘。滚烫的金属灼烤着手臂，但他动作稳定如磐石。暗金色的熔融青铜液，如同被驯服的液态阳光，顺着倾斜的坩埚口，拉出一道耀眼夺目的金红色细流，精准而稳定地注入泥范的浇口！
“滋滋滋滋——！”
比铜水浇铸时更强烈、更密集的灼烧声响起！浓密的白色蒸汽混合着泥土焦糊味猛烈升腾！炽热的金属与冰冷的模具激烈碰撞、融合！
林静没有欢呼。她站在稍远的位置，一手捂着口鼻抵挡残余的刺鼻气味，另一只手却飞快地在皮子上记录着。她画下了那暗金色液体的流淌姿态，标注了浇铸时的蒸汽反应，尤其重点记录了那股淡黄色毒烟的特征——“锡毒烟，忌吸”。
林默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注入模具的暗金细流。那色泽，深沉、温润、流动间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蜜糖般的粘稠质感。这不再是脆弱的铜，也不再是柔软的锡。这是一种全新的、集合了两种金属精华的合金！一种足以对抗那无形“摩擦”巨兽的武器！
浇铸完成。暗金色的金属液在模具内缓缓冷却、凝固。
林默放下铁钳，任由手臂的灼痛蔓延。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依旧沉浸在狂喜中的人群，扫过赵铁牛那张被泪水和炉灰糊满、却焕发着新生般光彩的脸，扫过林静在皮子上快速记录的专注侧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旁堆积的矿渣山边，弯腰，捡起一块沾着暗黄色斑点的赤铁矿渣。冰冷的废料硌着他的掌心。
希望，有时就藏在你脚下踩过的、最不起眼的尘埃里。
火与锡的融合，如同命运的齿轮，在炉火青蓝的跳跃中，悄然咬合，发出了转动新纪元的、低沉而有力的第一声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