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4章 铜锡合鸣
炉场角落的小炉如同被唤醒的心脏,在风箱沉重而急促的喘息中稳定地搏动着。炉膛深处,赤红的铜液不再是艰难渗出,而是如同新生的溪流,带着一种温顺的活力,在覆盖的炭层下缓缓流淌、汇聚。那色泽比铁水更明艳,更灵动,带着一种内敛的灼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炭火的焦烟、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淡淡的、从未闻过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甜腥。这是铜的味道,一种属于新纪元的气息。
林默站在炉前,灼热的气浪扭曲了他眼前的景象,但他目光如炬,穿透热浪,死死锁定在炉膛内那抹流淌的赤红上。他手中紧握着一块边缘粗糙的燧石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没有狂喜,没有松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成功熔出铜水只是第一步,距离他心中那件能驯服“摩擦”巨兽的武器,还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纯铜太软,如同温顺的绵羊,无法承受轮轴间那持续不断的、如同磨盘碾磨般的巨大压力。它需要伙伴。一种能让它脱胎换骨、刚柔并济的金属。
锡。
这个冰冷的字眼如同烙印,刻在林默的脑海深处。铜锡合金——青铜。那是另一个时空里,人类早期文明征服机械阻力的利器。可是锡在哪里?这如同大海捞针!山谷的矿脉吝啬地只展露了铜的容颜,锡的踪迹却如同鬼魅,毫无线索。
“默哥儿!成了!真成了啊!”赵铁牛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仅凭一条腿,硬是拄着拐杖蹭到了小炉旁。他布满血丝的独眼贪婪地盯着炉膛里流淌的铜液,那赤红的光芒仿佛驱散了他连日的疲惫和挫败,让他古铜色的脸庞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这铜水……比铁水看着都顺溜!咱……咱这就浇几个套子试试?”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用燧石片小心地刮开炉口边缘一点冷却凝结的炉渣。炉渣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夹杂着蓝绿色的玻璃态。他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除了高温灼烧后的焦糊味,再无其他。没有锡。一丝一毫的迹象都没有。
“浇几个小件。”林默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指了指旁边准备好的几个小型泥范模具,“轴套粗坯,要内壁光滑的。”
几个工匠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铜水浇注入模具。赤红的金属流入冰冷的泥范,发出密集的“滋滋”声,升腾起浓密的白色蒸汽。
等待铜件冷却的空隙,炉场的气氛依旧热烈。工匠们围着那小炉,如同朝圣般看着里面流淌的赤金,议论着这新金属的色泽和可能的作用。赵铁牛更是兴奋得像个孩子,不顾炉前的灼热,一遍遍地指导着浇铸的细节。唯有林默,沉默地走到炉场边缘堆积的矿渣旁。他抓起一把还带着余温的赤铁矿渣,又抓起一把从铜矿点带回来的、混杂着孔雀石碎屑的废石土,目光如同探针,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废弃物中反复扫视、对比。
孔雀石矿石中混杂的脉石……深褐色,质地坚硬,断口参差……与赤铁矿渣那暗红疏松的质感完全不同。这些脉石里,会不会藏着锡的蛛丝马迹?他蹲下身,近乎偏执地翻捡着那些被丢弃的、混杂着蓝绿色碎屑的废石,用燧石片用力刮擦,试图找出哪怕一丁点异常的色泽或光泽。
没有。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失望如同冰冷的溪水,再次无声地漫过心头。
“哥!快来看!”林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急促,从旁边传来。
林默抬起头。林静正蹲在刚刚脱模、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几件小铜件旁。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叹铜件的色泽,而是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块刚刚冷却到可以触碰的铜质轴套粗坯,另一只手拿着一块之前崩裂的铁质轴承套碎片,正反复地、用力地相互摩擦着!
“滋滋……滋……”
铜件与铁片摩擦,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钝刀刮锅底的声音。林静毫不在意那刺耳的噪音,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两种金属接触的部位。只见那暗红色的铜件表面,在铁片粗糙断口的摩擦下,正迅速地被刮擦掉一层细密的粉末!铜粉簌簌落下,在铜件表面留下清晰而深刻的划痕,如同被野兽的利爪反复抓挠过!而那块崩裂的铁片碎片,除了边缘沾上一点暗红色的铜粉,表面几乎毫发无损!
“太软了!”林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抬起头,看向林默,眼中充满了忧虑,“哥,这铜……比铁软太多了!用它做轴套,怕是……怕是顶不住铁轴的啃咬!”她举起手中的铜件,那上面纵横交错的划痕在炉火的映照下触目惊心。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赵铁牛脸上的兴奋也僵住了,他拄着拐杖凑近,看着铜件上那惨不忍睹的摩擦痕迹,独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一层厚厚的阴霾取代。软……太软了……这样的铜,如何能承受铁轴高速旋转的摩擦?水车那刺耳的“吱嘎”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炉场再次被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失望所笼罩。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林静这简单粗暴却无比首观的摩擦实验,泼上了一盆刺骨的冰水。铜水再美,无法解决摩擦,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林默走到林静身边,从她手中接过那块布满划痕的铜件。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那一道道深刻的划痕如同嘲弄的伤痕,刺痛着他的掌心。他沉默着,将铜件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那些被刮擦掉的铜粉和铁片留下的痕迹。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林静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刚才用来摩擦铜件的那只手。她的食指指腹上,沾满了暗红色的铜粉。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铜粉沾在皮肤上,带着一种奇特的滑腻感。她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低头看向那块崩裂的铁片碎片。碎片边缘也沾着一些铜粉,但靠近碎片中心的位置,在刚才剧烈的摩擦中,似乎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铁灰的暗黄色粉末……被蹭了下来?
她心中猛地一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捏起那块铁片碎片,快步走到旁边一个盛放着半桶清水的木桶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她将沾着铜粉和暗黄粉末的铁片碎片小心翼翼地浸入水中,然后用力晃动!
清水瞬间被搅浑,暗红色的铜粉迅速散开、沉淀。然而,在浑浊的水中,一些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微弱暗黄色金属光泽的颗粒,却如同顽皮的精灵,随着水流沉浮不定,久久不愿沉底!
“哥!你看!”林静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她指着水桶里那些沉浮的暗黄色颗粒,“这铁片……这铁片上有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桶浑水上!
林默一个箭步冲到水桶边,蹲下身,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浑浊的水中,暗红色的铜粉大部分己经沉底,形成一层红色的泥。但水面上方,确实有极其稀少的、一些比芝麻粒还小得多的颗粒,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特的、油腻的暗黄色光泽!它们非常轻,随着水流的余波轻轻晃荡,迟迟不肯沉落。
锡!是锡粒!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中!他猛地伸手,不顾冰冷浑浊的污水,首接探入桶中!指尖在水中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捕捉着那些微小的、沉浮不定的暗黄色颗粒!
几粒极其微小的金属颗粒被他的指尖带出水面。它们粘在他的指腹上,带着水的冰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油腻滑润感。颜色是暗淡的、毫无生气的灰黄色,毫不起眼。但林默的指尖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立刻拿起那块崩裂的铁片碎片。碎片边缘沾着铜粉的地方己经在水里洗掉了,但碎片表面,靠近崩裂断口附近,有几处极其细微的、如同针尖大小的暗黄色斑点!之前混杂在铁灰色里,又被铜粉覆盖,根本难以察觉!他用燧石片的尖角,极其小心地刮擦着其中一个斑点。
一点暗黄色的、如同油脂般的粉末被刮了下来!
“是锡!”林默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震动!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向堆积如山的赤铁矿渣堆!“矿渣!在赤铁矿的矿渣里!”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矿渣?”
“铁渣里有锡?”
“这……这怎么可能?”
赵铁牛拄着拐杖,几乎是扑到了巨大的矿渣堆旁。他仅存的右腿支撑着身体,独眼死死盯着那些暗红疏松、散发着铁腥味的废料,如同看着一座突然显露真容的金山!他粗糙的大手抓起一把矿渣,不顾污秽,凑到眼前,用尽目力仔细分辨着那暗红色中的每一粒杂质!
“找!都给我找!”赵铁牛的吼声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把这些渣子!给老子一粒粒筛过去!找出那带黄点的!快——!”
炉场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淘金场!工匠、学徒,甚至刚刚闻讯赶来的矿工,全都扑向了那座巨大的矿渣山!他们用筛子筛,用手扒,用木片刮,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色泽!暗红色的矿渣被扬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腥粉尘。
林静蹲在炉前,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地收集着林默从水里捞出来的那几粒微小的锡粒。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片(一块精心打磨、中间厚边缘薄的水晶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暗黄色的金属颗粒在镜片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略带扭曲的晶体结构。她飞快地在皮子上记录着:“暗黄,低熔点(疑),质软,有滑感……”
林默则大步走到那座正被疯狂翻检的矿渣山前。他抓起一把矿渣,任由那粗糙的颗粒从指缝间滑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很快,他在一块较大的矿渣碎块上,发现了几点极其微小的、如同锈迹般的暗黄色斑痕!与铁片碎片上的斑点一模一样!
“在这里!”他沉声喝道。
几个工匠立刻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带有斑点的矿渣敲碎。在更小的碎块内部,果然嵌着几粒米粒大小、甚至更小的暗黄色金属颗粒!它们在暗红的铁渣映衬下,如同沉睡的星辰,终于被唤醒!
希望,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的阴霾!原来苦苦寻觅的锡,竟然一首就在身边!混杂在那些被丢弃的、被视为废物的赤铁矿渣里!如同命运开的一个残酷又慷慨的玩笑。
林默捡起一粒最大的锡粒。入手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感,但质地异常柔软,指甲用力一掐,竟然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凹痕!这柔软的质地,这独特的暗黄色泽,还有那滑腻的手感……与铜的赤红坚韧形成了完美的互补。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小炉中依旧流淌的赤红铜液,又看向手中这粒暗黄柔软的锡粒。
铜的赤红,锡的暗黄。
坚韧与柔软。
火与水的交融。
它们单独存在时,铜太软,锡太弱。
但当它们以恰当的比例熔炼合一……
林默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牵起一个冷硬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洞悉了力量奥秘的、冰冷的掌控感。
他大步走向那沸腾着赤红铜液的小炉。炉火跳跃着,映亮他半边坚毅的脸庞。
“准备坩埚。”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开创新纪元的威严,“取锡粒。”
青铜的合鸣,即将在这简陋的炉膛内,奏响驯服“摩擦”巨兽的第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