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3章 炉火青蓝
炉场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巨大的炼铁炉沉默着，炉膛深处的余烬散发着暗红的光，像巨兽沉睡的眼。失去了水车持续的风力，人力风箱的鼓动显得格外艰难和断断续续。赵铁牛拄着拐杖，如同焦躁的困兽，在炉前拖着残腿来回踱步，每一步都伴随着木拐敲击地面的沉重闷响，敲打在每一个守候炉旁的人心上。他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着炉口，里面翻腾着不甘的火焰，比炉膛的余烬更灼人。几个学徒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用铁钩小心地拨弄着炉内尚未熄灭的炭火。
“默哥儿……铜……真有铜？”赵铁牛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不敢置信的希冀。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林默手中那几块闪烁着奇异蓝绿色光泽的孔雀石上。
林默没有回答。他将那几块沉甸甸的矿石放在炉前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台上。矿石在炉火的微光下，那深邃的蓝绿色泽流转，如同凝固的深潭，带着一种温润而内敛的力量，与旁边粗糙黝黑的赤铁矿渣形成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起小炉！”林默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头。短暂的愣怔后，人群立刻动了起来。几个工匠飞快地搬来早己准备好的、比主炼铁炉小上几号的泥胚炉体。这种小炉结构更简单，炉壁用耐火泥和石英砂混合夯实，内膛狭窄，专为试验新矿或少量精炼而设。王木匠指挥着徒弟，用最快的速度将小炉固定在炉场一角。
“金刚木炭！碎成指头大小！”林默继续下令。宝贵的金刚木炭被小心翼翼地敲碎，均匀地铺在小炉的炉膛底部。一个健壮的学徒开始拉动连接小炉的独立风箱，虽然同样吃力，但比驱动大炉轻松许多。风箱发出沉重的喘息，气流涌入，炉膛内暗红的炭火迅速明亮起来，发出橘黄色的光芒。
林默拿起一块最大的孔雀石。矿石入手冰凉沉重，带着大地深处的气息。他抽出腰间的燧石匕首，锋利的刃口在矿石表面用力一刮！蓝绿色的石粉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更加鲜艳、如同春天嫩芽般的翠绿。这颜色，这质地……没错！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毫不犹豫地将这块矿石投入了己经烧得通红的炭火之中！
“噗！”
矿石落入炭堆，发出轻微的声响，随即被跳跃的火舌吞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炉口，屏住了呼吸。时间仿佛被拉长，只有风箱单调的喘息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林静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炉旁。她没有看炉火，而是蹲在石台边，拿起林默刮下的那点蓝绿色石粉，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开。细腻的粉末沾在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上，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谜一样的光泽。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硝制皮子和炭笔，飞快地勾勒着矿石的形状，记录下粉末的色泽和触感，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炉膛内的火焰由橘黄转为更炽烈的金红。那块投入的孔雀石在炭火中翻滚着，表面的蓝绿色泽在高温下似乎变得更加鲜艳，如同燃烧的翡翠，却没有丝毫熔化的迹象。
“温度不够？”赵铁牛焦躁地用拐杖顿着地，独眼中满是血丝，“再加风！把火烧旺！”
负责拉风箱的学徒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风箱的喘息声陡然变得急促而沉重！更多的空气涌入，炉膛内的火焰猛地蹿高，颜色由金红转为刺目的青白色！热浪扑面而来，逼得靠近的人连连后退。
然而，炉膛中心那块孔雀石，依旧在青白色的火焰中翻滚，蓝绿色泽在高温的灼烤下似乎更加深邃、更加纯粹，如同顽石，岿然不动！别说熔化了，连一点软化的迹象都没有！
“这……”王木匠目瞪口呆，“这石头……烧不化？”
一股冰冷的失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炉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青白色的烈焰无情地炙烤着，眼看就要熄灭。赵铁牛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仅存的右腿支撑的身体微微摇晃，手中的拐杖几乎要被他捏断。难道……又是空欢喜一场？这漂亮的石头，只是好看的花架子？
林默的眉头也紧紧锁起。他死死盯着炉膛里那块在青白烈焰中依旧蓝绿夺目的孔雀石。不对！记忆不会错！孔雀石是氧化铜矿，熔点绝对低于铁！为什么？是炉温还不够？还是……方法错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即将吞噬一切时，一首蹲在石台旁观察粉末的林静猛地抬起头！
“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洞察，“看那粉末！是铜绿！铜锈！它……它外面裹着一层‘壳’！”
林默心中猛地一震！他立刻看向林静指尖捻开的蓝绿色粉末，又猛地看向炉膛里那块翻滚的矿石！在青白色火焰的舔舐下，矿石表面那层鲜艳的蓝绿色泽，不正像一层坚硬的、隔绝高温的“壳”吗？
氧化层！隔绝了内部的铜与高温和还原剂的接触！
“加木炭！碎木炭！盖住它！”林默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决绝！
旁边的学徒立刻抓起一把敲碎的木炭屑，毫不犹豫地从炉口撒了进去！细碎的木炭屑如同黑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翻滚的孔雀石上，迅速被高温点燃，形成一层薄薄的、燃烧的炭衣，将那块顽固的蓝绿色矿石完全覆盖！
奇迹，在下一秒发生了！
被炭火完全覆盖的矿石，在青白色的烈焰中，表面那层顽固的蓝绿色“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如同冰雪遇到了烧红的烙铁，那鲜艳的蓝绿色泽迅速消褪、黯淡，开始变得焦黑、酥松！一股淡淡的、带着辛辣和金属气息的烟雾从覆盖的炭层下袅袅升起！
“裂了！快看！”一个眼尖的学徒失声叫道。
只见那块矿石表面，在炭火的持续灼烧和覆盖下，终于承受不住内外温度的差异和化学反应的冲击，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来！
紧接着，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裂纹深处，一点极其耀眼的、不同于火焰的、如同液态阳光般的赤红色光泽，猛地迸射出来！
熔了！
那不再是石头！是金属！滚烫的、流动的金属！
“铜！是铜水！”赵铁牛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独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比炉火更炽烈！他扔掉拐杖，仅凭一条腿猛地向前踉跄一步，死死抓住炉台的边缘，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炉膛内，覆盖矿石的木炭层还在燃烧。透过炭火的缝隙，可以看到那裂开的矿石内部，赤红的铜液如同新生的岩浆，正缓缓地、试探性地从碎裂的蓝绿色外壳中流淌出来！它流淌得并不顺畅，粘稠而缓慢，带着一种新生的笨拙，但那份赤红的光泽，那份属于金属的、纯粹的液态力量，却如同黑暗中最耀眼的星辰，瞬间点燃了炉场死寂的空气！
“成了！成了啊！”王木匠老泪纵横，激动得语无伦次。
学徒们欢呼雀跃，疲惫一扫而空。
林静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炉膛里那流淌的赤红，又低头看看皮子上记录的矿石粉末特征，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飞快地在旁边写下两个字：“还原”。
林默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没有狂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从古老矿石中挣脱束缚、流淌而出的赤红铜液。那颜色，比赤铁矿熔化的铁水更加鲜艳，更加灵动，带着一种温润的生命力。它流淌得很慢，很粘稠，远不如铁水那般汹涌澎湃，却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新的可能。
他弯腰，拿起一块之前崩裂的、冰冷的轴承套碎片。粗糙的铁灰色表面布满了狰狞的划痕和崩裂的断口。他将这块冰冷的失败象征，缓缓靠近那炽热的、流淌着赤红铜液的小炉炉口。
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铁灰色碎片上，映出了那跳跃的赤红光芒。
驯服了火，熔炼了铁。
现在，另一种金属，带着它温润的低语，也终于被唤醒了。
青铜的序章，在炉火青蓝的跳跃中，悄然翻开。
炉场外，山风依旧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