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第一缕烟**
疼。密密麻麻的疼,像无数烧红的针扎在脚底板,又像有冰冷的蚂蚁在溃烂的皮肉里钻。林默每挪动一下,那钻心的刺痛就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激得他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响。他蜷缩在溪边那块相对避风的大岩石根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试图把那双早己不成样子的脚从冰冷湿滑的泥地上抬起来。
脚上的冻疮彻底烂了。裹脚的最后一点破布条早就被脓血和泥浆浸透,硬邦邦地粘在伤口上,稍微一动,就牵扯着溃烂的皮肉,疼得他浑身哆嗦。他咬着牙,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去抠那粘在皮肉上的、冰冷的破布。指尖触到那湿滑、黏腻的伤口,带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恶心触感,还有更尖锐的刺痛。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混着脸上的泥污往下淌。布条粘得太死,像长在了肉里。每一次撕扯,都带下一点点暗红发黑的腐肉和黄色的脓液,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又带着腐败的恶臭。这味道混在冰冷的空气里,钻进他的鼻腔,刺激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不敢再硬撕了。再撕下去,脚底板怕是要整个烂掉。他放弃般地松开手,任由那冰冷的、沾满脓血的布条依旧粘在脚上。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没有药,没有干净的布,甚至连能烧点热水清洗一下的东西都没有。这烂掉的脚,在这冰天雪地里,就是一道催命符。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上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袄子,被野狗撕开了好几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结成块的、脏污的棉絮,根本挡不住山谷里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气。风从岩石缝隙里钻进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身体,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他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饥饿感像一头潜伏的野兽,暂时被昨夜的狗肉压下去了一些,但此刻又悄悄抬起了头。胃里空荡荡的,一阵阵发虚,带着隐隐的灼烧感。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泥巴和血的混合味道。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挂在岩石凸起上的那个野狗皮包袱。里面剩下的冻肉不多了,顶多再够他们三个勉强撑一天。
一天之后呢?
目光转向岩石根下避风处蜷缩着的两个小小身影。大丫和小丫裹在那块相对完整的野狗皮里,只露出两张脏兮兮的小脸。篝火在她们身前不远处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光芒在她们脸上投下温暖的、跳动的光影。大丫的呼吸似乎比昨天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掉的破风箱声。小丫……小丫依旧紧闭着眼,小小的身体在厚实的狗皮包裹下,几乎看不出起伏。林默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凑过去,屏住呼吸,用脸颊轻轻贴一下小丫的鼻尖。
冰凉。
那股冰凉,比山谷里的寒风更刺骨,首首地扎进他心里。
他猛地缩回头,不敢再看。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救下了她们,把她们拖进了这个山谷,可接下来呢?拿什么养活她们?拿什么保护她们?拿什么……让小丫活过来?
这山谷是生门,也是牢笼。避开了外面的吃人流民和野兽,却避不开更冰冷的现实——饥饿、寒冷、伤病,还有这无边无际的绝望。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等着冻死、饿死!
林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不远处那堆还在顽强燃烧的篝火上。跳跃的火焰,散发着光和热,是这片冰冷死地里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希望。
火!必须留住它!必须让它一首烧下去!
昨晚生火的艰难和剧痛还历历在目。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一片狼藉,水泡早就磨烂了,和木棍上的毛刺、污垢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暗红发黑、血肉模糊的烂泥塘,稍微弯曲手指都疼得钻心。再用手去钻木取火?这双手怕是立刻就要废掉。
他的视线扫过篝火旁散落的那几块灰黑色的、带着棱角的石头——那是他昨天在溪边摸到,用来砸死野狗和割肉的燧石。又看向地上堆着的、准备添加进火堆的枯枝。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清晰地闪现——燧石!敲击燧石取火!
属于现代灵魂的记忆碎片翻滚起来。原理很简单!两块燧石(或者燧石和铁器)猛烈撞击,摩擦产生高温火花,引燃易燃物!
铁器?他只有那块边缘锋利的石头,看起来像是某种坚硬的燧石或者石英岩。另一块呢?他忍着脚底的剧痛,几乎是爬着挪到溪边,在冰冷的溪水里摸索着,寻找另一块大小、硬度合适的燧石。手指被冰冷的溪水冻得通红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终于,他摸到一块巴掌大的、沉甸甸的、带着锋利棱角的深灰色石头。
就是它了!
他攥着两块冰冷的燧石爬回篝火边。又从旁边小心地拢起一小撮之前钻木取火剩下的、最蓬松干燥的引火草绒和揉得极碎的枯树皮屑。他把这些易燃物堆在几片干枯的大树叶上,放在避风的岩石根下。
深吸一口气。左手紧紧捏住那块作为“火镰”的扁平燧石,右手则死死攥住那块棱角锋利的“火石”。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右手的火石,狠狠砸向左手火镰的边缘!
铛!
一声清脆刺耳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里炸响!几点极其微弱的火星,瞬间从撞击点迸溅出来,如同转瞬即逝的萤火虫,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几道细小的亮线,随即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没中!火星离下面的引火物还远着呢!
林默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他调整着角度,再次举起右手的石头,更加用力地砸下去!
铛!铛!铛!
刺耳的敲击声一声接一声,急促而疯狂。每一次撞击,手臂都震得发麻,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被坚硬的石头边缘反复挤压、摩擦,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如浆。汗水流进眼睛,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又咸又涩,模糊了视线。
火星不断迸溅,像金色的细沙,在空气中跳跃、闪烁、消失。大部分都散落在了冰冷的泥地上,或者被风吹走。只有零星几点,侥幸落在了那堆蓬松的引火物边缘,却只是闪了一下,就熄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没冒起。
“呃啊!” 林默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带着浓重的挫败和剧痛带来的嘶哑。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块沉重的燧石。掌心的烂肉被石头棱角刮开,新鲜的血液混着脓液渗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形成一小片暗红的污迹。
疼。钻心的疼。比昨天钻木还要疼!
他大口喘着粗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急促地升腾。目光死死盯着那堆毫无反应的引火物,绝望感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难道不行?难道这个法子不管用?难道非要他那双烂手再去钻木?
就在这时。
背靠着岩石蜷缩在狗皮里的大丫,似乎被这连续不断的、刺耳的敲击声惊动了。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动。那双空洞茫然的大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茫然地、没有焦距地“看”向林默疯狂敲击的方向。
她的小嘴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上渗出血丝。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淹没的气音,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火…火…”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孩童特有的含糊和虚弱,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默几乎被挫败和疼痛淹没的意识。
火!她认得火!她在本能地渴望温暖!
一股混杂着酸楚、责任和不甘的狠劲,猛地从林默心底最深处炸开!他猛地低下头,再次看向那堆引火物。刚才几颗火星溅落的位置,似乎…有那么一两颗特别微小的火星,顽强地落在了草绒最蓬松的中心深处?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狂跳后的余韵里疯狂鼓噪。他不再用蛮力,而是调整角度,用那块棱角锋利的“火石”,对准左手“火镰”边缘一个更凸出的棱角,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精准和力量,猛地一磕!
铛!
这一次的撞击声似乎格外清脆!一道格外明亮的、橘红色的火星,如同被激怒的火蛇,猛地从撞击点迸射而出!它划出一道短暂却耀眼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射进了那堆蓬松引火物的最核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默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一点火星落下的地方,连呼吸都忘了。
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颤颤巍巍地,从那蓬松的草绒中心升腾起来!
成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疼痛和疲惫!他甚至感觉不到掌心的剧痛了!他几乎是扑到那堆引火物前,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将那冒着青烟的一小团草绒拢起,凑到嘴边。
呼——呼——
他压抑着狂跳的心脏,用最轻柔、最稳定的气流,小心翼翼地吹拂着那点珍贵的青烟。
青烟越来越浓!
突然!
噗!
一点细小却无比明亮的橘红色火苗,如同初生的太阳,猛地从浓烟中跳跃了出来!它那么小,那么弱,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但它确确实实地燃烧着!散发着光和热!
“着了!” 林默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他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这点新生的火苗,移到早己准备好的、堆着细小枯枝的新火堆里。
枯枝贪婪地迎接了火苗。噼噼啪啪!一阵欢快的爆响!橘红色的光芒迅速壮大,驱散了岩石根下更大一片区域的黑暗和寒意!一股温暖的气息,带着新火特有的、淡淡的烟火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温暖的气息,似乎也惊动了蜷缩在狗皮里的大丫。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被跳跃的火光吸引,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第一次,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光泽。她的小嘴又微微动了动,无意识地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
林默没听清,但他此刻顾不上。他咧开嘴,想笑,却牵扯到脸上干裂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看着那跳跃的、散发着生命热力的火焰,又看看掌心里那两块冰冷粗糙、此刻却如同珍宝般的燧石,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血肉模糊、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属于五岁孩童的手上。
第一缕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火!不是侥幸钻木得来的,是他用这双烂手,用这石头,硬生生敲出来的!
这双手,能杀野狗,能生火,能拖得动两个垂死的小丫头片子……就一定能在这死地里,砸出一条活路!
他猛地抓起一块燧石,用那锋利的棱角,狠狠地去刮蹭自己脚踝上那块粘着脓血的破布!刮不掉?那就连烂肉一起割!他咬着牙,脸上肌肉扭曲,额头青筋暴起,任由新的血混着脓流出来。他需要干净的布!需要包扎!需要保住这双该死的脚!
篝火在跳跃,映照着他那张沾满血污泥泞、写满痛苦却异常狰狞凶狠的小脸。岩石根下,新生的火焰温暖着两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也点燃了这冰冷死地里,第一缕名为“挣扎到底”的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