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8章 暗涌
谷口的夜风裹着深秋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单薄的衣衫,刺进骨头缝里。篝火堆挣扎着吐出橘红色的火舌,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却将蜷缩在火堆外围那些身影映照得更加单薄、佝偻。那是几个时辰前被林默下令放进谷口的流民,一共七口人,三男西女,衣衫褴褛得如同挂在身上的破布条,露出的皮肤上布满冻疮和污垢,脸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里面只剩下对食物最本能的、近乎野兽般的贪婪。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柴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那些流民压抑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沉重喘息。他们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火堆旁架着的、那口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陶罐。罐子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飘着几片野菜叶子和零星的肉末——那是山谷里最后一点储备的熏肉干,被林静切成碎末放了进去。这点油脂的香气,对饿疯了的人来说,不亚于最猛烈的毒药。
林默站在篝火的光圈边缘,背对着谷内更深沉的黑暗,身影被跳跃的火光拉扯得忽长忽短,显得有些模糊。他面无表情,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缓缓扫过那七张在火光下扭曲、麻木、又透着绝望的脸。林静站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麻布口袋,里面装着七八个用干草裹着的、拳头大小的杂粮窝窝头,那是她们姐妹俩和几个核心成员省下来的口粮。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目光却倔强地落在哥哥紧绷的侧脸上。
林动没有靠近篝火。她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阴影里,那条被铁水灼伤的小腿裹着厚厚的草药布,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让她微微蹙着眉。但她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没有看那些流民,而是死死盯着谷口更外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只手按在腰间的燧发短铳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山谷两侧的制高点,几个少年队员的身影隐在岩石后,手中简陋的弓箭或投矛,无声地指向下方。
“哥……”林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罐子里……再加点水吧?还能……多撑一会儿……”她捏紧了手中的粮袋,指节泛白。
林默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蜷缩在最外侧、几乎被黑暗吞没的男人身上。那人看起来年纪最大,头发花白稀疏,乱糟糟地粘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土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小的、几乎看不出性别的孩子,那孩子像只受惊的小兽,将脸死死埋在老人散发着馊臭味的破袄里,只露出一个枯草般毛躁的后脑勺。老人浑浊的眼睛没有看陶罐,只是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咀嚼着某种早己不存在的食物。
“给他们。”林默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死水潭里,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朝着陶罐的方向微微偏了下头。
林静像是得了赦令,几乎是扑到火堆旁,用长木勺舀起滚烫的菜汤,小心翼翼地倒进几个破碗和竹筒里。她动作很快,尽量不让汤汁溅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当她把最后一点带油星的汤水分完,又将那个粗麻布袋里的杂粮窝窝头,每人一个,塞到那些冰冷、颤抖、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中时,一个头发枯黄、脸上脏污得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夜枭般的哭嚎,抱着那个冰冷的窝头,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抽搐着,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这哭声像是一把钝刀子,狠狠剐在每一个山谷居民的心上。几个负责警戒的少年队员,握着武器的手明显松动了些,眼神里流露出不忍。连林静的动作都顿住了,看着那个哭泣的女人,眼眶微微发红。
只有林默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依旧如同冰冷的岩石,纹丝不动。他的目光,从那个哭泣的女人身上移开,缓缓扫过其他几个流民。那个抱着孩子的老人,正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窝头掰碎,蘸着碗里滚烫的汤水,一点点喂进孩子嘴里。另外两个男人,则捧着碗,贪婪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喝着汤水,滚烫的汤汁烫得他们龇牙咧嘴也毫不停顿,眼睛死死盯着碗底,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第三个男人身上。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在流民中算是相对高大的,虽然同样瘦得脱了形,但骨架还在。他低着头,捧着碗,喝汤的动作似乎和其他人一样急切,但林默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他的吞咽动作并不连续,更像是在敷衍地往喉咙里灌,眼神的余光,如同阴暗处滑行的毒蛇,借着低头喝汤的掩护,飞快地扫视着篝火照亮范围内的每一个山谷成员的脸,尤其是林默和他身后的黑暗,以及两侧制高点上若隐若现的人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出来的狼狈,但那偶尔抬起的眼皮下,一闪而过的精光,却与周围那些真正被饥饿摧毁了神志的麻木截然不同。
王三。
林默的眼底,一丝冰冷的寒意悄然凝结。这个流民,就是几天前在炉场,当他展示硫磺、描述雷火威力时,那个在人群中低垂着头、身体却绷紧如弓、脸上肌肉不自然抽搐的家伙。他的异常,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磷火,被林默清晰地捕捉到了。
林静分发完食物,默默地退回到林默身边,将那个空瘪的粗麻布袋叠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仅存的依靠。她看着那些流民如同饿鬼般吞咽着食物,看着那个哭泣的女人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看着老人怀里孩子终于发出一点微弱的满足哼唧……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涩。
“哥,”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柔软,“夜里太冷了……让他们……靠火堆近些吧?或者……谷口那处背风的石窝……”她看向谷口内侧一处凹陷进去、相对能遮挡些寒风的岩石缝隙。
林默终于缓缓转过身。火光跳跃着,映亮他半边脸庞,另一半则隐在浓重的阴影里,显得轮廓更加冷硬。他没有看林静,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再次刺向那个叫王三的男人。王三似乎感受到了这目光的沉重,喝汤的动作猛地一滞,头埋得更低,身体不易察觉地缩了缩,将那份刻意模仿的惶恐演绎得更加逼真。
“不行。”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像冰冷的铁锤砸下。这两个字清晰地传到每一个流民耳中,那个还在抽噎的女人身体猛地一僵,连吞咽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抱着孩子的老人,喂食的手也顿在了半空。
“谷口石窝,有备好的干草和挡风皮子。”林默的目光扫过那七张惊愕、失望、甚至开始滋生出怨怼的脸,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人限领一份。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离开?!”那个狼吞虎咽、身材稍壮的男人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汤水的污渍,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这……这冰天雪地……离开就是死路一条啊!大人!求求您!发发慈悲!留下我们吧!我们什么都能干!挖矿!砍柴!当牛做马都行!”他几乎是扑倒在地,朝着林默的方向磕头,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另外两个男人也反应过来,跟着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哀求,声音凄厉绝望。那个哭泣的女人也重新爆发出尖锐的嚎哭。只有王三,虽然也跟着跪在地上,头磕下去,但动作明显慢了半拍,低垂的脸上看不到泪水,只有一片扭曲的阴影。
林静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看着那些在冰冷土地上磕头哀求的身影,看着他们额头迅速红肿甚至渗出血丝,看着那个抱着孩子的老人绝望地搂紧孩子、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那一声声哀求撕扯着。她猛地转头看向林默,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触及哥哥那在火光下半明半暗、如同石雕般毫无表情的侧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林默对脚下的哭嚎哀求置若罔闻。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匍匐的身影,投向谷外那片无边的黑暗。寒风卷着枯叶和雪沫,打着旋儿掠过谷口,发出呜咽般的呼啸。那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双饥饿的眼睛在闪烁,有无数双磨利的爪子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慈悲?”林默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的哭嚎,“慈悲是给活人的。不是给……引狼入室的饵。”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地钉在依旧匍匐在地、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的王三身上!
王三低垂的头颅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那刻意模仿出来的卑微和恐惧如同脆弱的蛋壳,在那一瞥之下裂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林默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缝隙下泄露出的东西——不是恐惧,而是惊骇!一种被瞬间看穿、无所遁形的惊骇!
林默不再看他。他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致命的一瞥从未发生过。他转向负责看守谷口的两个少年队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看紧谷口。天亮前,送他们走。敢靠近一步……”他的视线扫过两人腰间的砍刀和背后的弓箭,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铁链,锁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是!”两个少年队员挺首了腰背,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眼神里的不忍迅速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对林默命令的无条件服从所取代。
林默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朝着山谷深处那片属于他们的、亮着微弱灯火的木屋区走去。他的背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拉得很长,融入更深的黑暗里,带着一种隔绝了所有哀求、所有眼泪、所有所谓慈悲的决绝。
林静站在原地,看着哥哥决绝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谷口那些在寒风中绝望颤抖的身影,再看看那个依旧低伏在地、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块的王三。她抱着空瘪的粮袋,手指深深掐进粗糙的麻布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一道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林默消失的黑暗走去。脚步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
林动依旧隐在巨石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篝火的光只能勉强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她按在燧发短铳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刚才林默那句“引狼入室的饵”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让她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杀机,死死钉在那个匍匐在地、名叫王三的流民背上!
谷口的风,呜咽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