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7章 铁火焚世
铁砧的呻吟声沉重而富有节奏,每一次撞击都带着金属最原始的呐喊。赵铁牛仅存的右腿牢牢钉在地上,身体随着每一次抡锤的动作大幅度摇摆,像一棵在狂风中扎根的古树。他赤裸的上身汗如雨下,在虬结的肌肉沟壑间流淌,汇入腰间那条被汗水浸透、颜色深重的麻布短裤。左腿断茬处裹着的厚厚麻布被汗水洇出深色,每一次发力都让那截残肢微微颤抖,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烧得通红的铁料夹在简陋的锻钳上,在他左手铁钳的稳定支撑和林默右手铁锤的精准锻打下,不断变换着形状。铁锤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在胸腔里的闷吼,火星如同愤怒的金色飞虫,随着锤击疯狂西溅,烫在汗湿的皮肤上,留下细小的红点,他却浑然不觉。
“默哥儿!落锤准!心要狠!”赵铁牛的声音嘶哑,盖过了铁砧的轰鸣,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刺痛得他只能眯着,“这铁胚子,是头犟驴!你不把它骨头砸断、筋脉砸开,它就成不了器!”
林默咬紧牙关,手臂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感受着锤头砸在烧红铁块上那瞬间的反震,一股酸麻从虎口首窜上臂膀。铁锤在他手中,比燧发火铳沉重十倍,也狂野十倍。这不是精巧的射击,这是纯粹的、暴力的、与金属的角力!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炉火的热浪和铁腥气。
“当!当!当!”
锤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通红的铁块在锻打下延伸、变形,边缘渐渐显出薄而锐利的轮廓。铁锤与铁砧的交响,是力量最赤裸的宣言。
终于,在最后一次淬火般猛烈的重击后,赵铁牛猛地将锻钳上成型的物件浸入旁边盛满冰冷溪水的石槽!
“嗤啦——!”
滚烫的金属与冷水剧烈反应,升腾起浓密的白雾,瞬间吞噬了铁砧旁的身影,刺鼻的水汽弥漫开来。白雾缓缓散去,露出赵铁牛手中那件器物。
一把斧头。
斧身线条粗犷而流畅,带着锻打后特有的、未经打磨的粗糙纹理,斧刃在残留的水汽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斧柄接口处,一个简洁却凌厉的印记被赵铁牛用尖錾深深凿入——一个由三道火焰环绕着一颗星辰的图案。星火徽记。
赵铁牛用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擦拭着斧刃上残留的水渍,然后将这把沉重、冰冷、象征着力量新纪元的铁斧,双手递给了林默。
“成了!”他咧开嘴,笑容扯动脸上被火星烫出的水泡,露出染着煤灰的牙齿,“试试!默哥儿!试试咱们的‘开山’!”
林默接过斧柄。入手沉重,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他掂量了一下,目光投向炉场边缘那棵孤零零矗立着的、足有两人合抱粗的老榆树。这棵树不知在这山谷里长了多少年,虬结的树根盘踞着大片土地,粗糙的树皮如同披着鳞甲的怪兽,巨大的树冠像一片凝固的绿云,顽固地遮挡着阳光,也象征着这片土地上亘古不变的、原始而沉重的力量。
他拖着那把沉重的铁斧,一步步走向老榆树。脚步踩在矿渣和泥土混合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炉火在远处发出低沉的呜咽。林静停下了在桦树皮上记录的手,炭笔悬在半空。林动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燧发匕首,忘记了腿上新伤传来的阵阵抽痛。
林默在老榆树前站定。他双手握紧粗糙的斧柄,斧刃冰冷的锋芒对准了那粗糙如鳞的树干。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将全身的力量、这些日子淤积的憋闷、对未来的狂野期望,都灌注到双臂之中!
“嗬——!”
一声从肺腑深处炸开的暴喝!腰腹猛地拧转,全身的力量如同被压紧的弹簧骤然释放!沉重的铁斧划破空气,带着一道凄厉的破风声,狠狠地、毫无花哨地劈砍在灰褐色的树皮上!
“咔嚓!!!”
一声远比石斧砍砸沉闷、却更加暴烈、更加深入骨髓的断裂声骤然响起!那不是石斧只能在树皮上留下浅痕的刮擦声,是真正的、摧枯拉朽的撕裂!
锋利的铁斧刃如同切入凝固的油脂,深深地楔入了坚韧的木质深处!巨大的冲击力让整棵老树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树叶簌簌如雨落下。
林默猛地抽回斧头。斧刃带出被撕裂的、惨白色的木纤维。一道足有两指深、边缘锐利光滑的可怕创口,赫然出现在那饱经风霜的树干上!创口深处,新鲜的木质暴露出来,散发出一种潮湿而苦涩的清香。
人群死寂了一瞬。
随即,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猛烈喷发!
“神……神工啊——!”一个老矿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土上,浑身筛糠般颤抖。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炉场周围除了林静和林动,几乎所有人都跪伏下去,额头紧贴着大地,向着林默,向着那把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铁斧,发出敬畏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呼喊!
“神工开眼!”
“铁神降世!”
“星火燎原!护佑吾等!”
声浪汇聚,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对绝对力量的恐惧与崇拜。
林默站在那棵被劈开巨大伤口的老榆树下,手中紧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铁斧。斧柄上还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汗水和搏斗后的余温。他看着脚下匍匐的人群,看着他们因敬畏而扭曲的脸庞,看着树干上那道狰狞的、流淌着树汁的伤口。
没有狂喜,没有得意。
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头。
这力量,太锋利了。它劈开了木头,也劈开了人心深处那层薄弱的敬畏。
“都起来!”林默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铁块砸进喧闹的声浪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举起手中的铁斧,斧刃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逼得那些抬起头的人下意识地眯起眼。
“看清楚!”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张敬畏犹存的脸,“劈开这树的,不是神工!是铁!是我们用血、用汗、用命从石头里炼出来的铁!是赵铁牛断了一条腿才烧成的炉子!是李老栓的胳膊,是林动的腿,是差点把我们活埋的矿洞!是所有人!没有谁赐给我们!是我们自己抢来的!”
他猛地将铁斧顿在地上,沉重的斧柄砸进泥土,发出一声闷响。
“它,”林默指着地上的铁斧,又指向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有那火!它们听我们的!能劈柴,能造屋,能打杀人的刀枪!也能……”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烧穿我们自己的骨头!”
人群的骚动平息下去,敬畏的目光中,渐渐渗入了一丝茫然,然后是思索。赵铁牛撑着一条腿,靠在自己的锻锤上,看着林默,眼神复杂。林静轻轻吁出一口气,炭笔在桦树皮上迅速勾勒出铁斧的轮廓,在旁边标注:“力量之源,亦为双刃”。
林默弯腰,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把东西。那是他刚刚在溪边仔细清洗过的、从硫磺矿脉旁刮取的、色泽金黄如凝固阳光的晶体颗粒。它们在林默摊开的掌心滚动,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如同腐烂鸡蛋般的刺鼻气味。
“这玩意儿,”林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危险意味,“叫硫磺。看着漂亮,闻着要命。它加上木炭,再加上硝……”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山谷里堆积鸟粪的角落(硝土的来源地),“按对了方子,一点火星……”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无声的威胁在空气中弥漫。然后,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些金黄的晶体死死攥在掌心!刺鼻的气味仿佛瞬间浓烈了十倍。
“……就能炸出比这铁斧狠百倍千倍的雷火!能把石头炸上天!能把铁甲炸成渣!能把活人……”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砂,一字一顿地碾过死寂的空气,“……烧得骨头都不剩!”
他摊开手掌,那些被攥得温热的硫磺晶体滚落回皮囊。他不再看那些脸色发白的人群,目光越过跪伏的众人,落在角落阴影里一个身影上。
那是王三。这个平日里总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流民,此刻竟也随着众人跪在地上,只是他的头埋得更低,身体却绷得极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林默刚才那番关于雷火的话音落下时,王三低垂的脸上,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绝不是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种被戳穿隐秘的惊悸和……贪婪?
林默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小丫。”林默转向林动,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从腰间抽出那把他亲手用燧石打磨、木柄缠绕着皮绳的匕首。匕首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朴素却坚韧的寒光。他走到林动面前,将匕首掉转,刀柄递向她。
林动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因疼痛和激动而泛起的红晕,以及未干的泪痕。她看着那把匕首,又看看林默沉静的眼睛,没有犹豫,伸出带着薄茧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哥哥掌心的余温。
“拿着。”林默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清,“铁是盾,也是矛。这火,这雷……”他目光扫过炉火,扫过装硫磺的皮囊,“……烧穿这吃人的世道之前,先得握得住,控得稳。”
林动握紧了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力量失控的代价。她迎上林默的目光,那双总是燃烧着无畏火焰的眼睛里,此刻沉淀下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混合着痛楚、领悟和更加坚硬的决心。
林默不再多言。他转身,弯腰,重新握住了那把深深顿入泥土的铁斧斧柄。他手臂猛地发力,肌肉贲张,将沉重的铁斧从泥土中拔起!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斧刃,在阳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泽。
他的目光,如同那斧刃的锋芒,再次投向那棵被劈开巨大创口的老榆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试探,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要将阻碍彻底粉碎的决绝。
下一斧,必将更加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