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血矿〈上〉
赤铁矿在磁石上粘得死紧,像嗜血的蚂蟥咬住皮肉。林默捏着那块赭红色的石头,指关节绷得发白,溪水溅湿的裤腿贴着皮肤,冰凉刺骨,却压不住心口滚沸的热浪。
“赤铁矿!含铁量绝对超过六成!”他声音嘶哑,仿佛声带也被这矿砂磨粗粝了。三十多个日夜,翻过多少道秃了顶的山梁,磨烂了多少双草鞋,终于在这无名山谷的溪涧旁,撞见了这抹沉甸甸的赭红。有了它,石斧骨刀的憋屈日子就到头了。铁!冷硬、坚韧、能劈开混沌的铁!
林静蹲在湿滑的溪石上,细韧的藤蔓在她指间翻飞,一端系着小石坠垂入矿脉露头的裂隙。“哥,矿脉主体厚度至少三米二,”她抬头,雨水顺着额发往下淌,眼睛却亮得惊人,“斜向西延伸,够我们用几十年!”
话音未落,矿洞深处传来几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是利器破风的锐响。林动像头矫健的豹子从阴影里窜出,手里攥着条还在痉挛扭曲的花脖子毒蛇,蛇头被一柄磨出寒光的燧石匕首死死钉穿七寸,钉在洞壁凸起的岩石上,蛇血蜿蜒流下,在潮湿的岩壁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清干净了!”她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点,声音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拍死了几只蚊子。
矿洞深处,火把昏黄的光跳跃着,映着矿工们黝黑脊背上滚动的汗珠。丁当的敲击声带着一种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节奏。老匠人孙石头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块烧黑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岩壁上吃力地勾画着矿脉走向,线条颤抖却异常专注。他身后,赵铁牛抡着沉重的石锤,每一次砸下,都伴随着一声从胸膛里憋出的闷哼,碎石簌簌落下。这是个沉默得像块铁砧的汉子,左肩上一道陈年的烙印疤痕狰狞地扭曲着,那是“矿”字的一半,像被生生剜去的皮肉。
“铁牛哥,缓缓劲儿!”旁边一个年轻矿工喘着粗气喊。赵铁牛只是摇摇头,石锤再次扬起,汗珠顺着他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庞砸进脚下的矿渣里。
洞外,连日的暴雨没有一丝停歇的意思。浑浊的山水顺着山体冲刷下来,发出沉闷的呜咽。林默站在洞口,雨水顺着破旧的蓑衣边缘往下淌,形成一片小小的水帘。他盯着洞顶渗水处,那水滴落下的频率越来越急,砸在石头上,溅开的水花也似乎越来越大,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撤!所有人,立刻撤出来!”林默猛地转身,朝着洞内嘶吼,声音撞在湿冷的岩壁上,激起一片空洞的回响。
晚了。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人叹息的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连绵不断的岩石撕裂声!整个矿洞剧烈地颤抖起来,洞顶原本只是缓慢渗水的裂隙像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碎石轰然倾泻!
“塌了!顶塌了——!”绝望的嚎叫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里。
“孙老!”林默目眦欲裂。一块桌面大小的巨石,裹挟着泥浆和碎石,如同地狱投出的巨锤,正朝着岩壁旁的老匠人孙石头当头砸落!老人惊恐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死亡的阴影,僵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般从斜刺里狠狠撞出!是赵铁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孙石头猛地推向旁边一个凹陷的石窝,自己却被巨大的惯性带得一个趔趄。
“轰——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清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巨石擦着赵铁牛的左小腿狠狠砸落在地,将他半条腿死死压在下面,鲜血瞬间在浑浊的泥水里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铁牛——!”孙石头在石窝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哥!闪开!”林动的尖啸压过混乱。她像一道闪电般冲近,手中一个拳头大小的竹筒冒着嗤嗤白烟,被她用尽全力甩向那块压住赵铁牛的巨石边缘!
“轰!”
剧烈的爆炸震得洞壁碎石如雨落下。竹筒里填塞的粗糙火药(正是林默前些日子反复实验的成果)发挥了作用,巨石边缘被炸开一道缝隙,松动了根基。
“快!人链!!”林静的声音在烟尘弥漫、碎石纷飞的混乱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住了恐慌。她瘦小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扑向烟尘弥漫的塌方核心,徒手去扒拉那些滚烫的碎石。其他幸存的矿工如梦初醒,立刻一个接一个扑上去,后面的人紧紧抓住前面人的腰带,组成一道传递生命的人链。
“咳咳……别管俺了……”一个被飞石砸中胸口,嘴角溢血的年轻矿工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气若游丝,眼神却异常清醒,“带铁牛哥走……他,他家里还有娃……”他试图推开旁边想要搀扶他的手。
林默撕下自己相对干燥的里衣下摆,迅速浸湿了溪水,又毫不犹豫地淋上自己的尿液,撕成布条分给靠近塌方区的几人。“捂住口鼻!省着点呼吸!烟尘有毒!”他沙哑地命令,自己也将一块湿漉漉、带着浓重气味的布死死按在口鼻上,刺鼻的味道冲得他眼眶发酸。这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求生知识,此刻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老子……见过比这更烂的矿!”压在巨石下的赵铁牛疼得满脸冷汗,嘴唇咬出了血,却硬是没哼一声。他撕下自己的衣襟,摸索着在大腿根上方死死扎紧,阻止血液疯狂流逝。粗粝的手指因为剧痛而颤抖,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精准。“还……还死不了!”他嘶吼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竟奇异地压过了岩石痛苦的呻吟。
黑暗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吞噬每一个幸存者。一个少年矿工蜷缩在角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微弱地哼起一首粗犷的山野小调:“……星火燎原嘞……照西方……”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渐渐地,又有几个声音加入进来,像黑暗中摇曳的、随时会熄灭的烛火,顽强地抵抗着死寂:“……铁锤砸开……万道关……”
这不成调的歌声,竟成了支撑所有人神经的最后一道弦。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窒息般的压迫感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挖掘声,穿透厚重的碎石和绝望,隐约传来。
“这边!声音从这边来的!”洞外,救援队拼命的呼喊如同天籁。
当最后一块堵住生命通道的石头被撬开,刺眼的光线和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猛地灌入时,所有人都贪婪地大口呼吸,如同离水的鱼。火把的光芒重新照亮了这片人间地狱,映着一张张沾满泥污、血渍和泪痕的脸。
林默的目光越过劫后余生的人群,急切地落在被众人小心翼翼抬起的赵铁牛身上。担架经过时,赵铁牛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转向林默,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目光却投向旁边被炸开的矿壁断面。
“默哥儿……看……看那个……值了!这条烂腿……换了……雷神之力……”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
林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火把跳跃的光晕下,方才被爆炸震开的矿壁断面上,赫然出一层奇异的金黄!那晶体在火光下闪烁着一种不祥而的光泽,丝丝缕缕,如同凝固的阳光,又像是沉睡的毒蛇鳞片。
硫磺!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几步抢到近前,不顾碎石尖锐的棱角,伸手用力抹开覆盖的泥灰。刺鼻的、如同腐烂鸡蛋般的独特气味猛地钻进鼻腔。
“硫磺!真是硫磺!天助我也!”他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困扰他许久的火药最后一块拼图,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送到了他面前!
林静不知何时己拿着炭笔和一小块硝制过的薄皮子(她的“笔记本”)凑了过来。她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借着火光,用炭笔迅速勾勒着矿壁的轮廓,标记方位。“矿脉西侧伴生硫磺层,距地表约十五丈,”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指尖却微微发颤,“晶体呈脉状分布,纯度目测很高。”
林动拔出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刮蹭着那些金黄晶体,试图刮下一点样本。锋利的刀尖刚触碰到晶体表面,一股细小的、近乎无色的液体竟顺着刀尖刮开的缝隙缓缓渗了出来,滴落在林静下意识伸过去接应的手掌上。
“嗤——”
一声轻微的灼烧声响起,伴随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林静猛地缩回手,只见掌心接触液体的地方,迅速泛起一小片刺眼的红,皮肤像是被无形的火焰舔过,瞬间灼伤起泡!
“小心!”林默瞳孔骤缩,一把拉开林静的手。那渗出的液体沿着岩壁蜿蜒流下,所过之处,竟在岩石表面蚀刻出淡淡的痕迹。酸性溶液!这硫磺矿伴生的地下水,竟有如此强烈的腐蚀性!未来大量开采储存的难题,如同阴云瞬间笼罩了刚刚升起的狂喜。
赵铁牛躺在临时担架上,看着林默凝重的侧脸和妹妹手上那片刺眼的灼红,咧了咧嘴,牵扯到腿上的剧痛,倒抽一口冷气,却还是挤出声音:“默哥儿……这玩意儿……脾气挺爆啊……”
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惨白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林默站在矿洞口,手中紧握着那块最初的、沾着泥污的赤铁矿石。矿石粗糙的表面,那些赭红色的纹路在月光下蜿蜒流淌,像凝固的血,也像压抑着的地火。
他缓缓举起这块沉重的石头,手臂上青筋虬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下的泥泞里。
“今日——”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铁块,沉沉地砸进每一个劫后余生者的心底,带着血腥气和矿石的冷硬,“我们以血换矿!”
目光扫过担架上失去左腿、脸色惨白却眼神灼亮的赵铁牛,扫过妹妹林静手上那片新鲜的灼伤,扫过每一张疲惫、惊惶却又燃烧着不甘的脸。
“明日——”他手臂的肌肉绷紧,那块赤铁矿仿佛有了千钧重量,“以矿铸铁!”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猛地抽出腰间那支简陋却代表了力量雏形的燧发火铳,枪口朝着压抑的、铅灰色的夜空!
“后日——”
燧石撞击药锅,迸出刺目的火星。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撕裂了雨夜的死寂,一道短暂而暴烈的火光刺破黑暗,如同愤怒的宣言,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以铁火焚尽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