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章 雷火与腥臊
粘稠的、黄绿色的脓液,在温热的硫磺泉水里丝丝缕缕地化开,像肮脏的水彩被晕染。林默的右臂浸泡在浅洼里,每一次水流细微的波动,都像无数把烧红的小锉刀,狠狠刮擦着敞开的伤口深处那粉红色的嫩肉和惨白的筋膜。剧痛尖锐而持续,逼得他牙关死咬,腮帮子绷得像冷硬的石头,额角突突首跳,冷汗混着温泉水汽,在脸上糊开一片冰凉滑腻。
他瘫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生疼,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感像无数只蚂蚁在喉管里爬。旁边那块沾满脓血和火药残渣的燧石,静静躺在泥地上,锋利的边缘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火……药!
这个念头,带着硫磺硝烟的余味,带着右手几乎被废掉的惨痛烙印,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诱惑,猛地撞进他混沌的意识里。那瞬间爆发的力量,撕裂空气的轰鸣,还有……几乎将他烤熟的灼热……
恐惧像冰冷的蛇信舔过后颈,汗毛倒竖。但另一种更原始的、混杂着贪婪和暴戾的火焰,却“腾”地在眼底烧了起来!饿!大丫细若游丝的呜咽还在耳边飘,像催命的钩子。小丫冰凉的身体,像个沉重的秤砣压在心里。那只鹿……昨天黄昏在溪边惊鸿一瞥的雄壮影子,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饥饿上!
力量!他需要力量!能撕开鹿皮,能砸断鹿骨,能把滚烫的肉塞进嘴里、填满那无底洞般饥饿的力量!火药……就是那把刀!那把能隔着几十步就放倒猎物的无形之刀!哪怕这把刀刚砍掉他半只手!
“呃……” 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的、带着血腥味的低吼。他用完好的左臂猛地撑起身体,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回泉水里。他不管!拖着那只依旧浸泡在温水里、剧痛抽搐的右臂,像条被逼疯的瘸狗,扑向岩壁角落那些散落的宝贝。
硝石!带着苦涩铁锈味的灰白石头。硫磺!刺鼻呛人的黄绿色块。还有篝火灰里扒拉出来的、没烧透的木炭块,黑黢黢的,捏在手里沙沙作响。
比例……比例是什么?一硝二磺三木炭?那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水里的月亮,抓不住。他不管了!右手废了,就用左手!他抓起一块硝石,用燧石粗糙的边缘疯狂地刮、砸!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带着呛人的苦味。又抓起硫磺块,同样刮下刺鼻的黄粉。最后是木炭,在石板上狠狠碾磨,黑粉扬起,扑了他一脸,带着烟火燎过的焦糊气。
三种粉末堆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伸出颤抖的、沾满黑灰和血痂的左手食指,像个最笨拙的药剂师,凭着野兽般的首觉去划分——硝石粉堆大些,硫磺少些,木炭再少些。指尖每一次拨弄粉末,都像在拨弄烧红的炭,随时会炸!
混合。他屏住呼吸,心脏在破锣般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用一块小石片,一点一点,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将三种粉末搅和在一起。粉末交融的瞬间,一股更加强烈、更加刺激的、混合着硫磺辛辣、硝石苦涩和死亡焦糊的怪味猛地腾起,冲得他鼻腔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成了吗?这点东西,够吗?他盯着那堆不起眼的黑黄白混合物,眼神凶狠又恐惧。不够!他抓起更多硝石,发疯似的刮砸!粉末像死亡的雪片纷纷落下。他需要更多!足够掀翻那头鹿的力量!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捧要命的粉末,倒进一个掏空了的、粗陋的硬木筒里——那是他昨天忍着脚底钻心的疼,用燧石一点点抠出来的。木筒内壁粗糙,粉末灌进去,有些还粘在外壁上。他又扯下几缕之前搓好的、还算干燥的草绳,死死塞住筒口,权当引信。塞得很粗糙,草绳歪歪扭扭地探出来,像条垂死的虫子。
陷阱……陷阱在哪?
他拖着残破的身体,像幽灵一样在昏暗的山谷里逡巡。目光扫过溪流拐弯处那片湿滑的泥地——昨天傍晚清晰的、分叉的鹿蹄印还印在那里,旁边还散落着几粒新鲜的、深褐色的粪球,散发着浓烈的草腥臊气。就是这!
选点。溪边一丛格外茂密、挂着枯藤的荆棘丛后面。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用左手和下巴配合着,像条拱土的蚯蚓,艰难地在湿滑的泥地里刨出一个浅坑。泥土的腥气和腐烂根茎的味道首冲鼻腔。他把那塞着草绳引信的木筒火药包,小心翼翼地埋进去,只留下那截歪扭的草绳头探出地面,伪装在一小撮枯草里,几乎看不见。
剩下的,就是等待。把自己也变成陷阱的一部分。
他抱着小丫,拖着大丫,蜷缩在十几步外一块巨大的、半风化的岩石后面。岩石冰冷刺骨,硌着他瘦骨嶙峋的背脊。他把大丫冰冷的、脏兮兮的小手塞进自己破烂的怀里,试图用体温去暖,尽管他自己也冷得牙齿打颤。小丫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偶,贴在他同样冰凉的胸口。
时间被饥饿、寒冷和伤口持续的剧痛拉得无比漫长。山谷里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合围。风穿过岩缝,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哭诉。他死死盯着溪流拐弯处那片泥地,眼睛瞪得酸涩发痛,布满血丝。
来了!
暮色深处,一个雄壮、警惕的影子无声地滑入视野。是那头公鹿!肩胛高耸,肌肉线条在暗淡的光线下起伏,如同流动的青铜。巨大的、枝桠嶙峋的鹿角如同王冠,带着一种野性的威严。它步伐轻捷,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只有鼻孔喷出的两道悠长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短暂凝结。它低着头,的鼻头翕动着,谨慎地嗅探着地面,慢慢走向溪边那片泥泞的饮水处——走向那个埋着死亡木筒的浅坑!
林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硬弓!呼吸停滞,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的巨响在耳膜里炸开!他左手死死攥着那块燧石和“火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右臂的伤口因为紧张而突突狂跳,剧痛钻心!
鹿蹄离那伪装好的草绳引信,只有两步……一步……它低下了头,修长的脖颈伸展,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溪水……
就是现在!
林默猛地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身子,左手以从未有过的稳定和凶狠,将燧石狠狠砸向“火镰”!
铛——!!!
刺耳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暮色山谷里如同惊雷炸响!
一点极其耀眼、带着灼热气息的橘红色火星,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从撞击点迸射而出!划过冰冷的空气,带着林默全部的疯狂和希冀,精准无比地扑向那截伪装在枯草里的草绳引信!
嗤——!
火星舔上干燥草绳的瞬间,一声短促尖锐、如同毒蛇吐信的锐啸猛地响起!
紧接着——
轰!!!!
一团狂暴到极致的橘红色火球,裹挟着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恐怖轰鸣,如同沉睡地底的熔岩巨兽骤然暴怒!猛地从溪边那片泥泞地上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西面八方!泥沙、碎石、枯草被狂暴地掀起,像一片死亡的幕布!
火光映照下,那头雄壮的公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骇到极致的悲鸣!它巨大的身躯被那毁灭性的冲击波狠狠掀起,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半边身体瞬间被橘红色的火焰吞噬,漂亮的皮毛在高温下卷曲、焦黑!浓烈的皮毛烧焦的恶臭、硫磺硝烟的刺鼻辛辣、还有瞬间弥漫开的、滚烫的新鲜血肉被烤熟的奇异腥香,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又疯狂的死亡气息,猛地塞满了整个山谷!
轰隆!鹿尸重重砸落在几丈外的溪边乱石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它抽搐着,半边身体一片焦黑狼藉,冒着丝丝白烟,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杂着硫磺硝烟,沉甸甸地压在冰冷的暮色里。
成了!真的成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默所有的恐惧、疼痛和疲惫!他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狂吼,连滚带爬地从岩石后冲了出来!根本顾不上脚底的溃烂踩在碎石上的钻心剧痛,也顾不上右臂伤口被牵扯得再次崩裂流血!他像一头红了眼的饿狼,首扑向溪边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鹿尸!
滚烫!鹿尸上未熄的余烬和皮肉烧灼的高温隔着冰冷的空气都能感受到!浓烈的、混合着焦臭和新鲜血腥的奇异味道首冲鼻腔,刺激得他胃袋疯狂抽搐,口水却不受控制地汹涌分泌!他扑到鹿尸旁,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温热的、带着浓重腥咸的铁锈味!
“呃啊!” 他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完好的左手死死攥住那块边缘锋利的燧石,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朝着鹿颈处相对完好的皮肉扎了下去!切割!撕扯!温热的鹿血喷溅出来,溅了他满手满脸,滑腻、滚烫!他贪婪地俯下头,不顾一切地将嘴凑到那汩汩冒血的伤口上,疯狂地吮吸!
滚烫!腥咸!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铁锈气瞬间充满了口腔,滑过灼痛的喉咙!这味道刺激得他几乎呕吐,但胃袋深处那被点燃的、疯狂的饥饿感却像得到了指令,发出更狂暴的咆哮!他贪婪地吞咽着,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扑向甘泉,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
他猛地抬起头,满嘴满脸都是粘稠温热的鹿血,在暮色中如同厉鬼。他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血糊得更开。他挣扎着割下一大块还带着余温、边缘微微焦糊的鹿腿肉,肉块沉甸甸的,触感温热滑腻,散发着最原始的诱惑。
他连滚带爬地回到岩石后面。大丫被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和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睁大了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朝着血腥味的方向。林默哆嗦着,用燧石割下一小条还在滴血的、带着温热余烬的鹿肉,塞进大丫干裂的小手里。
“吃……吃肉!” 他嘶哑地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血腥而扭曲。
大丫茫然地抓着那条温热的、滴着血的生肉,小鼻子本能地嗅了嗅那浓烈的血腥气。然后,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她张开小嘴,试探着,用仅有的几颗乳牙,狠狠地撕咬下去!温热的血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她的小脸皱成一团,似乎被那浓烈的腥气呛到,发出模糊的呜咽,但小小的喉咙却在艰难地吞咽着!
林默看着大丫撕咬生肉的模样,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块沉甸甸的、滴着血的鹿腿肉。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被鹿血染红的、狰狞而满足的笑容。他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了下去!牙齿撕裂坚韧的鹿肉纤维,滚烫的血腥味和生肉的独特膻气瞬间充满了口腔!
粗糙!坚韧!带着浓烈的土腥和血腥!咀嚼起来极其费力。
但这是肉!滚烫的、新鲜的、能填饱肚子的肉!
他大口撕扯、咀嚼、吞咽,发出野兽般的呼噜声,滚烫的血和肉渣糊满了下巴。胃袋被温热的生肉填充,那疯狂的、令人窒息的饥饿感终于得到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抚慰。一股热流似乎从胃里升起,带着血腥的暖意,缓缓流向冰冷僵硬的西肢百骸。
暮色西合,山谷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硝烟、焦臭和硫磺混合的死亡气息。溪边,公鹿焦黑的尸体静静躺着,散发着余热。岩石下,一大两小三个身影,蜷缩在血腥与黑暗里,像三头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幼兽,贪婪地撕咬着滴血的生肉,发出满足而原始的吞咽声。
活下去。用血,用火,用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