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大朝会如期召开。
未央宫前殿,金砖铺地,蟠龙柱擎天。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殿堂,此刻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文武百官分列两厢,蟒袍玉带,冠冕堂皇,却都低眉垂首,屏息凝神。
昨日的血腥气仿佛尚未散尽,无声地弥漫在每一丝流动的空气里,压在每个人心头。
殿门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死水般的沉寂。
身披玄甲、腰挎环首刀的吕布大踏步走入殿中,甲叶铿锵,每一步都似踏在群臣紧绷的神经上。
他身后,数名亲兵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箱盖未合,隐约可见里面是些染血的破布、断裂的兵刃、以及几块刻着模糊印记的木牌。
吕布行至丹墀之下,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
“臣吕布,奉旨清理东市之乱,缴获暴民所携诸物在此,请陛下过目!”
他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震得一些胆小的官员微微瑟缩。
刘辩端坐于九重御座之上,玄色十二章纹冕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木箱,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如同冰冷的探针,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
袁隗垂着眼皮,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
王允则微蹙着眉,一脸忧国忧民之态,目光却悄然掠过那些木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
“吕卿辛苦了。”刘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呈上来。”
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木箱抬至御阶前,打开盖子。
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气息瞬间弥散开来。
刘辩的目光落在那些物件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笃、笃、笃……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刺耳,如同无形的鼓槌,敲在每一个人的心跳上。
他拿起一块沾满泥污、边缘焦黑的破布,布上似乎用炭灰潦草地画着些奇怪的符号。
又捡起半块断裂的木牌,上面一个模糊的“袁”字,在血迹的浸染下若隐若现。
刘辩的指尖过那粗糙的刻痕,动作缓慢而专注。
“袁太傅,”刘辩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了几分。
他抬起头,目光如利刃般首刺向阶下右侧首位的老者,“这木牌上的字迹,看着倒是眼熟。不知贵府近日,可曾遗失过什么牌令信物?”
袁隗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浑浊的老眼抬起,迎向天子的目光,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茫然:
“陛下明鉴!老臣府中规制之物皆有定数,从未听闻有失窃遗失!此必是贼子构陷,意图离间君臣,搅乱朝纲啊!”
他声情并茂,痛心疾首,若非昨日“鬼”的密报和眼前这“恰到好处”的证物,几乎能骗过所有人。
刘辩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将木牌轻轻丢回箱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继续追问袁隗,转而看向另一边的王允:
“王司徒,流民暴起,冲击官仓,伤亡惨重。朕记得,安抚流民、开仓放粮,皆是你司徒府近期督办之事。这粮仓的钥匙,守仓吏的调度,可有疏漏?”
王允心头剧跳,面上却是一片沉痛与自责,躬身道:
“陛下明察!臣督管不力,致使宵小有机可乘,酿成昨日惨祸,臣罪该万死!
“然粮仓钥匙皆由仓曹令史掌管,名录清晰,调拨皆有案可查。
“事发突然,贼人凶悍,守仓吏力战殉职……
“臣己命人彻查所有经手官吏行踪与府库进出,定要揪出其中蹊跷!”
他言辞恳切,将责任推给“殉职”的下属和凶悍的“贼人”,滴水不漏。
“蹊跷?”刘辩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目光在王允那张写满忠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扫视全场。
他看到了闪烁的眼神,看到了强装的镇定,看到了幸灾乐祸的窥探,也看到了真正的恐惧。
“是蹊跷。好大的蹊跷。”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凌碎裂。
“暴民从何而来?
“兵刃甲胄从何而来?
“冲击官仓,目标为何如此明确?
“昨日东市血案,死伤者众,其中竟有身怀袁府印记木牌之人,又有仓曹吏离奇‘殉职’!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山岳倾轧。殿内群臣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许多。
“朕要的不是‘蹊跷’二字!”
刘辩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笔架砚台齐齐一跳,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终于展露出了“怒”,但这怒意并非失控的宣泄,而是冰冷、锋利、蓄势待发的。
“朕要的是真相!是铁证!是那只藏在幕后搅弄风云的黑手!”
他霍然起身,玄色龙袍在殿门透入的晨光中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年轻帝王的身影此刻显得无比高大,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吕布!”
“臣在!”
“将你昨日所获,所有证物,无论大小,无论贵贱,即刻移送廷尉府!
“会同执金吾、司隶校尉,给朕一寸一寸地查!
“验看血迹,比对笔迹,追索来源!
“凡涉案官吏、军卒、流民头目,无论生死,其亲眷、邻里、近日往来者,皆需详查!
“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那只‘手’从棋盘后面抠出来!”
“诺!”吕布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刘辩的目光再次扫过阶下,在袁隗和王允略显僵硬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最后落回空旷的大殿中央,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一字一句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明日此时,朕要在此,亲耳听到廷尉府的奏报!
朕倒要看看,是谁在朕的雒阳城,在朕的眼皮底下,布下如此杀局,以朕的子民为柴薪,燃这把滔天大火!
退朝!”
“退朝!”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滚过,余音带着金属般的震颤,重重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阶下群臣如蒙大赦,又似惊弓之鸟,慌忙躬身行礼,动作僵硬而急促:
“臣等告退!”声音参差不齐,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低垂的头颅下,无数目光交错闪烁,惊疑、恐惧、算计,种种情绪在无声中疯狂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