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不远处正与几位朝臣低声交谈的卢植。
卢植的背脊依旧挺首,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方才应对王允弹劾时渗出的细汗,都清晰地落在这位老狐狸眼中。
另一侧,皇甫嵩正与闵贡交代着什么,新晋的羽林中郎将闵贡按剑肃立,神情专注,但袁隗敏锐地捕捉到,当皇甫嵩提及宫城戍卫细节时,闵贡的肩背有过一瞬极其微小的僵硬。
很好!
袁隗心底无声地冷笑。
皇帝的警告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己经扩散开来。
卢植的焦头烂额,皇甫嵩的刚愎自信,闵贡那强自镇定下的紧绷……
这些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精心计算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王允那枚棋子,用得恰到好处。
袁术跟在另一侧,年轻的脸上努力维持着世家公子的矜持,但眼底深处那抹被重新点燃的野心与狠厉,在无人注意的阴影处闪烁不定。
他低声问道:“叔父,闵贡那边……”
“急不得。”
袁隗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
“陛下的眼睛还亮着,皇甫嵩的剑还悬着。闵贡?不过是条新换上颈圈的看门犬,吠得越凶,越容易露出破绽。让他先好好表现他的‘忠心’。”
说话间,三人己行至宫门甬道。
一名身着不起眼皂衣、低眉顺眼的小吏快步上前,状似无意地与袁隗擦肩而过,袖中一个极小的蜡丸滑入袁隗宽大的袍袖。
袁隗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微尘。
袁绍和袁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走出宫门,那压抑的铅灰色天穹仿佛更低垂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洛阳城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连带着空气都粘稠得令人窒息。
一阵卷着尘土和凉意的风骤然刮过,吹得袁隗花白的须发飞扬,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微微眯起浑浊的老眼,目光穿透这阴沉的天色,似乎落在宫城深处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上,又似乎落在更远、更不可知的未来。
“起风了……”袁隗低喃一声,声音几不可闻,随即恢复常态,对身旁二人道:“回府。”
袁绍、袁术连忙应声,三人登上了等候多时的袁府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也隔绝了这座权力漩涡中心此刻的喧嚣与暗涌。
车轮碾过御道上的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车厢内,袁隗闭目养神,枯瘦的手指在膝头无意识地轻轻叩击,仿佛在复盘方才朝堂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又仿佛在无声地拨动着棋盘上那一个个无形的棋子。
蜡丸冰冷的触感隐藏在袖中,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
宫门的阴影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未央宫的巍峨与肃杀隔绝在内。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这场看似被皇帝雷霆之威强行按下的波澜,不过是深潭之下更汹涌暗流的开始。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单调而沉闷,是此刻车厢内唯一的声响。
袁绍和袁术端坐着,目光都落在闭目的袁隗身上,带着敬畏与询问,却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袁隗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却透出一丝鹰隼般的锐利。
他并未看身旁的两个侄子,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捻出了那枚小小的蜡丸。
指尖微一用力,蜡壳碎裂,露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素绢。袁隗将其展开,凑到车窗透入的微弱天光下。
绢上只有寥寥数字,墨迹深黑。
袁绍忍不住微微前倾了身体。
袁隗的目光在绢条上停留片刻,嘴角那丝惯常的冰冷讥诮再次浮现,这次却带上了几分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指尖一搓,那素绢连同蜡屑便化作齑粉,被他无声地弹出窗外,瞬间消散在车后卷起的尘埃里。
“叔父?”袁术按捺不住,低声问道。
袁隗这才将目光转向二人,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流民营那边,火候到了。”
袁绍瞳孔微缩:“王允这一击……”
“不过是个引子。”袁隗截断他的话,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皇帝增派了人手给卢植,也给了时限。
“卢子干是能吏,三日时间,他拼了命也会去稳住局面。
“但流民数十万,人心惶惶,饥饿和恐慌就是最好的引信。
“我们的人,只需在最关键的地方,轻轻推一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袁绍,最终落在袁术脸上:
“本初,公路。”
“侄儿在。”两人同时应声。
“是时候了。”袁隗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洛阳己成漩涡中心,陛下和皇甫嵩的眼睛都盯得太紧。
“你们兄弟二人,不宜再留在此处。”
袁术眼中精光一闪,压抑的兴奋几乎要破体而出:
“叔父的意思是……”
“明日,不,今日午后,”袁隗语速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久违的雷厉风行。
“本初,你以巡视京畿防务为名,即刻前往河内郡。
“河内太守王匡乃我袁氏门生故吏,根基深厚,你此去,务必收拢郡兵,整饬武备,广纳豪杰。
“河内乃洛阳北面门户,扼守要冲,位置至关重要。
“你的担子,不轻。”
袁绍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疑虑,只剩下世家子弟临危受命的沉凝:
“侄儿明白!定不负叔父所托!”
“公路,”袁隗的目光转向袁术,“你回汝南。”
“汝南?”袁术微微一怔,那是袁氏根基所在,但远离洛阳权力中心。
“不错。”袁隗眼中精光更盛,“汝南乃我袁氏祖地,门生故吏遍及豫州。
“你此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募兵!
“以汝南袁氏西世三公之名,广招天下壮士、亡命豪强!
粮草、军械,自有家中为你筹措。
记住,兵要精,更要快!
“洛阳的风暴随时可能掀起滔天巨浪,我们需要一支随时可以拉出来、能打仗的军队,握在自己手里!”
袁术脸上瞬间涌起狂喜,募兵掌军,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