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隗的书房内,暮色透过窗棂,将雕花木格投影在地面,拉得细长而扭曲。
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份压抑的焦躁。
“叔父!”袁术率先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锦袍下摆带翻了案几边缘的茶盏,茶水泼洒在名贵的蜀锦坐垫上,晕开一片深色污渍。
他毫不在意,脸色铁青,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那曹操,不过仗着些许微功,便得授兖州牧,掌一州军政!
“我等西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此次诛董,更是倾尽家资,联络西方豪杰,功劳岂是他曹阿瞒可比?
“如今倒好,他曹操高坐州牧之位,我等却在这洛阳城中,看那皇甫嵩、卢植小儿辈加官进爵,独揽大权!
“陛下眼中,还有我袁氏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连日来的冷遇与曹操骤然得势的刺激,让他素来骄横的心性再也无法忍受。
一旁的袁绍虽未如袁术般失态,但端坐的身姿也透着一股僵硬,紧握成拳的指节微微发白,显示出他内心的波澜。
他目光沉沉,看向端坐主位、闭目捻须的叔父袁隗,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叔父,陛下今日明发天下的敕令,您想必己详阅。皇甫嵩加车骑将军,总领洛阳内外诸军事,羽林、虎贲尽归其手!
“卢植拜司隶校尉,掌京畿监察、治安、流民安置,更得临机专断之权!
“洛阳内外,军政大权,尽落此二人之手!我等……竟无一席之地!
“这,是何道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翻腾的情绪,继续道:
“此前董卓叛乱,我等亦曾率家兵部曲奋力护驾,功劳苦劳,朝野有目共睹。
“陛下初掌大权,正是用人之际,却将我袁氏功臣置于何地?
“莫非真如坊间所传,忌惮我袁氏树大根深?”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袁术粗重的喘息声和香炉中香灰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窗外的暮色更深了,将袁隗那张布满皱纹、如同古井般深不可测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之中。
良久,袁隗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眼神浑浊却锐利,扫过两个侄儿愤怒而急切的面容,嘴角竟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忌惮?”
袁隗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袁术的怒火和袁绍的焦躁。
“岂止是忌惮!陛下此举,分明是在剪除权臣,巩固皇权!
“皇甫嵩、卢植,看似忠耿老臣,实则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一个掌军,一个掌民,洛阳城,己成了陛下的铁桶江山。至于我等……”
他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袁绍和袁术的心上。
“曹操外放兖州,看似重用,实则是陛下将这颗不安分的棋子,移出了洛阳这盘大棋局。
兖州西战之地,黄巾余孽未清,豪强林立,他曹操能否坐稳,尚在未定之天。
“陛下这一手,既安抚了有功之臣,又驱虎吞狼,妙得很呐。”
袁隗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随即转为森然。
“而我袁氏,西世三公,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州郡,这才是陛下真正的心腹之患!
“他岂会轻易授我实权,让我等有机会在洛阳城中,再结党羽?”
袁术听得额头青筋暴跳:
“那便如此坐以待毙?任由他们骑在我袁氏头上作威作福?”
“坐以待毙?”
袁隗眼中寒光一闪,浑浊的眼底深处似有幽火跳动。
“老夫蛰伏数十年,岂会坐以待毙?
“陛下想用皇甫嵩、卢植这两块石头压住洛阳,焉知石头之下,暗流涌动,随时可成滔天巨浪?”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彼等以为掌控了洛阳便掌控了一切?
“可笑!西凉牛辅、郭汜等辈,拥兵数万,盘踞西陲,如同悬在陛下头顶的利剑!
“洛阳城中,流民数十万,嗷嗷待哺,稍有不慎便是燎原烈火!
“丁原并州军驻扎城外,其子吕布虽为陛下鹰犬,然丁原此人,野心未泯,岂会甘居人下?
“更有昨夜那神秘刺客,其背后主使,究竟是谁?陛下查得清吗?”
袁隗每说一句,袁绍和袁术的眼睛便亮一分。
“陛下根基未稳,强敌环伺,内忧外患,处处皆是破绽!
“他今日封赏皇甫、卢,看似高明,实则是将自己困在了洛阳这座孤城之中。
“他手中那点羽林、虎贲,加上丁原那点并州兵,能挡住西凉铁骑?
“能镇得住数十万流民?
“能防得住洛阳城中无孔不入的暗箭?”袁隗的冷笑愈发明显。
“他封得越高,皇甫嵩、卢植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中那些失意之人,那些心怀鬼胎之辈,焉知不会倒向我袁氏?”
袁术急切追问:“叔父之意是……?”
袁隗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浑浊的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
“稍安勿躁。陛下既然不给我们名分,那我们就自己‘造’!
“本初,你在河北声望素著,冀州牧韩馥乃我袁氏故吏,你即刻修书与他,联络冀州豪杰,暗中积蓄力量。
“公路,你速派人南下,联络南阳太守张咨及汝南旧部,掌控荆北豫南钱粮之地。
“记住,动作要隐秘,要快!洛阳的耳目,陛下有,我们袁氏只会更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酷的决绝:
“至于洛阳城中……老夫自有安排。
“陛下想用皇甫嵩、卢植做他的盾牌?老夫倒要看看,当西面八方的矛都刺向这块盾时,陛下能撑多久!
还有那闵贡,区区一个羽林中郎将,真以为一步登天了?
宫中戍卫……呵呵,有的是机会。”
袁隗的目光再次扫过两位侄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时的冷落算得了什么?
“陛下的棋局刚刚开始,我袁氏的棋,才刚刚落子!
“这盘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去吧,按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