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南岸,千顷新辟的工地上,夯土的号子声震天动地。巨大的梁木被力士们喊着号子竖起,工匠们在茅焦的亲自指点下,按照前所未有的、由皇帝“钦定”的标准化图纸,紧张地施工。工学院的地基率先打下,巨大的水排模型构件己经运抵,预示着这里将是未来大秦科技的心脏。
而在己初步整理出来、暂借咸阳宫偏殿授课的政治学院内,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肃杀与凝重。
宽大的殿宇被临时布置成讲堂。下方,跪坐着数十名面孔或青涩忐忑、或老成持重、甚至带着几分不安与不服气的官员。他们中有刚刚通过“察举”渠道被地方推荐上来的“孝廉”、“方正”,有因军功得以转任文职的低级军官,更有几名是因在地方推行新政不力、被考功司评为“不职”而召回“再教育”的县令!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之上。
李斯,这位新任的政治学院院长、帝国太傅,身着玄色深衣,头戴高山冠,面容清癯而冷峻,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他没有带任何书简,只是负手而立,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无形的威压,让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诸君,”李斯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众人心上,带着久居高位磨砺出的金石之音,“能跪于此殿,无论尔等是怀青云之志,还是戴罪之身,皆是陛下天恩,予尔等再造之机!”
“何为官?”他猛地提高了声调,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锋,刺向那几个神情犹自带着一丝侥幸和不忿的“不职”县令,“官者,民之牧也!非尔等祖荫之禄位!非尔等作威作福之权柄!更非尔等贪墨渎职之囊橐!”
“先帝扫平六合,混一宇内,陛下行新政,开万世太平之基!此乃亘古未有之伟业!尔等食君之禄,受民之奉,不思殚精竭虑,推行新政,造福一方,反而尸位素餐,因循守旧,甚或与地方豪强沆瀣一气,阻挠新政,盘剥黔首!此等行径,与蠹虫何异?与国贼何异?”他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殿宇中炸响,震得那几个县令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不由自主地伏低了身体。
李斯的目光掠过他们,扫向那些新晋的官员:“尔等初入仕途,或怀赤子之心,然须知,官场如渊!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今日之‘孝廉’,他日未必不是阶下之囚!陛下开科举,兴学院,非为尔等求取富贵,乃为求索能真正牧养万民、践行新政之良吏!”
他猛地一拂袖:“自今日起,忘掉尔等昔日身份!在此殿中,只有学生!只有需以严苛磨砺之璞玉!老夫奉旨执鞭,便为陛下,为大秦,为天下苍生,琢去尔等身上之惰性、之私心、之无能、之狂妄!三月之期,能脱胎换骨者,前程似锦!冥顽不化者,罢黜永不叙用!”
“第一课!”李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秦律精要——新政之本!尔等需字字句句,刻入骨髓!凡有不解,凡有质疑,当堂提出!然,若敢阳奉阴违,曲解律意,老夫认得尔等,这秦律的斧钺,却认不得尔等!”
他拿起第一片沉重的律简,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殿内,只剩下他清晰而冷硬的声音,开始逐条讲解那维系帝国运转、也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森严法网。一堂奠定未来大秦官僚思维与行为模式的铁血课程,就此拉开帷幕。殿外的阳光似乎也被这肃杀之气阻隔,殿内只有律条的回响和李斯那如同寒冰般的训导声。
与此同时,在离政治学院不远的另一处临时辟出的、弥漫着浓郁草药苦涩气息的院落里,医学院的雏形正在另一种氛围下悄然诞生。这里没有李斯的雷霆之威,只有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和小心翼翼的交谈。
徐福,这位新任的医学院院长,早己换下了方士的宽袍,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短褐。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青铜器皿。器皿下方,一个小小的泥炉里,炭火正旺。器皿上方,一根细细的铜管弯曲而出。
“快!取那坛‘精华’来!小心!莫沾火星!”徐福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难以抑制的兴奋。一名助手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个密封的陶罐,里面盛放着经过反复蒸馏、提纯的谷物发酵液——这是徐福按照皇帝陛下“炼丹术新解”中某个神秘方子,在宫内匠作坊秘密试验多次才得到的“精华”,气味浓烈刺鼻。
徐福亲自接过陶罐,屏住呼吸,将里面清亮如水却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液体,缓缓倒入那奇特的青铜器皿中。然后,他拿起一块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透明水晶薄片——这是咸阳宫库房珍藏的宝物,被皇帝特批拨给医学院使用——小心地盖在器皿口上。
炭火持续加热,器皿内的液体开始翻滚,蒸汽升腾,在冰凉的水晶片底部迅速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徐福和几名助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随着温度升高,凝结的水珠汇聚成流,沿着铜管的内壁缓缓流出,滴入下方一个洁净的白玉碗中。
一股比之前倒入的“精华”更为纯粹、更为凛冽、几乎能穿透灵魂的奇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那液体清澈无比,宛如最纯净的山泉。
“成了!陛下所言不虚!此‘酒精’,果然能再次提纯!”徐福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他拿起一根细小的铜棒,沾了一点白玉碗中的液体,凑近泥炉旁的一个小火苗。
嗤!
一点幽蓝的、近乎透明的火焰,猛地从铜棒顶端窜起!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灼热的高温,却几乎没有任何烟尘!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助手们发出压抑的惊呼,看着那纯净得不可思议的火焰,眼中充满了敬畏。
徐福痴迷地望着那跳跃的蓝色火焰,喃喃道:“陛下言此物可净创口,防溃烂……此火可灼烧金针刀匕,灭杀一切邪秽……若真如此,沙场之上,多少士卒可免于疽痈而亡?此乃活人无算的圣火啊!”他猛地转身,对助手们吼道:“快!详细记录火候、时间、出液量!再取更多发酵液来!此‘高度酒精’与‘酒精灯’制法,必须尽快完善,呈报陛下!此物,当为我医学院镇院之宝!”
蓝色的火焰静静燃烧,映照着徐福狂热而专注的脸庞,也照亮了这个刚刚诞生的医学院走向实用与救赎的第一步。这来自“炼丹术”的意外之火,悄然点燃了帝国医学革命的火种。
暮色渐沉,咸阳宫最高的章台殿上,扶苏凭栏而立,俯瞰着脚下这座正在经历深刻蜕变的巨大都城。渭水对岸,皇家学院的工地上灯火星星点点,如同燎原的星火。宫城内,政治学院那压抑而充满铁血气息的灯火尚未熄灭;医学院院落里,那一点奇异的幽蓝光芒,也顽强地跳动着。
陈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陛下,各郡己陆续呈报,报名郡试者,仅关中、三川、河东三郡,己有逾千之数。其中,确有不少寒门才俊,如三川郡吏张苍者流。驿传系统己按诏令准备,沿途食宿补给点正在增设。”
“蒙恬将军急报,北军整编己毕,军衔标识全部到位,士气可用。监军司马署己进驻各营,开始建立独立军功档案。王离将军亦报,军事学院选址己定,首批教习名单以由中央禁军、北方长城军团、南方岭南军团以及各郡县守军上报至军事学院,目前正在遴选。”
“茅焦、徐福、桑弘羊、赵过等,皆己呈递各院初拟章程及物资清单。李斯丞相处,政治学院首日授课……据报,颇有成效。”
扶苏静静听着,目光投向更远的、被暮色笼罩的东方和南方。他知道,科举的号角己在万千寒士心中吹响,军改的阵痛与新生的力量正在北疆军营中交织,学院的火种己然点燃。新政的浪潮之下,旧日的坚冰正被冲开裂缝,新的力量在萌发,在汇聚。反对的暗流不会消失,六国遗族的恨意只会更深,豪强的反扑随时可能到来。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但他心中,没有半分犹疑。他缓缓抬起手,仿佛要触摸那沉沉的暮霭,又仿佛在感受那从渭南工地、从北疆军营、从无数个像张苍、刘邦那样的角落升腾起的、微弱却坚韧的生机与希望。
“还不够快,陈平。”扶苏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异常清晰,“帝国的筋骨正在新生,但时间……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也是我们最强的盟友。传令茅焦,尽快将学院建设完毕,优先保障军事学院、政治学院的建设,其次确保医学院的建设,多兴建几间实验室和储藏室。最后在确保其他各学院的建设。告诉他帝国学院乃我大秦最高学府,工程质量必须保证,如果搞出各豆腐渣工程,朕拿他试问。同时告诉各院院长,除军事学院与政治学院外,其余各院的第一批学子将重点从第一次科举落榜考生中选出,同时在学院建设完成后面向全国招生,由各院自拟10套考题,报朕审核。”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挺拔的身影如同定海的神针,深深楔入这古老帝国剧烈变革的旋涡中心。章台之下,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与渭南的星火、宫内的灯火遥相辉映,勾勒出一个庞大帝国在阵痛中奋力前行的倔强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