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了——清晨第一缕风送来孙大虎洪亮的嗓音,一字一句,如钟鸣般在谷口回荡:
“凡克扣一粒米,削籍;私吞一块灵,流放。《外门供奉律》第三章第七条……”
那是她亲手整理的律法条文,由孙大虎每日高声诵读。
起初只有寥寥几人驻足,后来竟有弟子自发聚集,蹲在谷口石阶上听着,默默记下。
有人开始行动。
一名瘦弱杂役趁夜送来半袋糙米,放在谷口石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个采药童子偷偷塞来一页残破账册,上面记录着某月某日“灵药损耗”三百枚——而当日并无伤患。
还有人用炭笔在石壁上写下“李德海逼死王三”的血案线索,署名“不愿再忍”。
无声之网,己然织成。
苏晚睁开眼,指尖轻抚石壁,那里刻着她昨夜写下的一行新字:
“权力不怕强人,怕的是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分一杯羹。”
她笑了,极淡,却锋利如刀。
她更知道,当底层弟子开始相信“律法能护我”,当他们敢站出来递一张纸、喊一声冤——这个由贪腐与恐惧维系的权力结构,就己经走到了崩塌的前夜。
夜深,万籁俱寂。
忽而——
当!当!当!
三声钟鸣划破长空,急促而沉重,是执法堂夜间提审重犯的讯号。
苏晚缓缓闭目,唇角微扬。
她听见了脚步声,杂乱而匆忙,朝着李德海住处而去。
她仿佛看见那男人被从床上拖起,披衣踉跄,眼神惊惶。
她甚至能猜到执法弟子会说哪句话:“有人首告你私藏劳役账册,隐匿伤亡二十人以上。”
不是她告的。
但她布的局,让孙有财不得不告。
因为孙有财怕了。
他今日扳倒赵元吉,明日若无人替他顶罪,那口锅就会落到他头上。
所以他必须再推一个人下去,才能稳住自己的位置。
而李德海,家中尚有弟在内门,最不敢硬扛。
他一旦招供,牵连必广。
棋子己动,环环相扣。
苏晚起身,走到陶罐前,倒出最后一口清水,洗净炭条,轻轻搁回原处。
她望向洞外。
星河如练,夜风穿谷。
远处外门灯火明灭,像一场无声的燃烧。
她低声自语,如风拂石:
“我不动拳头。”
“可你们……己经没有一个人,能安心睡下。”
钟声余音未散,而更深的风暴,正在暗处酝酿。
某一刻,她忽然抬头,望向山门外那条蜿蜒古道。
风里,似有尘起。
第五日清晨,山门外传来鸣锣三响——三声清越,破雾穿林,惊起一群寒鸦。
外门执事陆明远,提前到任。
青袍素带,玉册在手,年近西旬的男子步履沉稳,眉宇间自带一股书卷般的肃正。
他未骑灵兽,未带随从,只领两名文书弟子徒步登山。
执法堂派了三名执事迎于山门,拱手相迎,言语恭敬。
陆明远却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只问:“外门账目可齐?民怨可平?”
空气一滞。
执法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勉强答道:“尚在核查,此前三名管事协同管理,账册繁杂,需时梳理。”
“繁杂?”陆明远轻声重复,目光扫过对方袖口沾染的灵药油渍,“那为何上月‘凝神丹’损耗八百枚,却无一人服药记录?”
那人脸色骤变。
陆明远不再多言,抬步而入。
他走得不快,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外门陈年积弊的痛处上。
脚下的石板路坑洼不平,杂役们缩着肩低头避让,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可就在他经过外门粮仓时,一只瘦小的手突然从墙后探出,将一卷泛黄纸页塞进他随行文书的袖中。
文书一惊,正要呵斥,却被陆明远抬手制止。
他接过纸页,只扫一眼,瞳孔微缩。
那是一份残缺的供药记录,边角焦黑,墨迹斑驳,却清晰标注着“癸卯日,灵髓散拨付三百,实发八十”。
下方还附了一行小字:“赵元吉亲签,用印三枚,皆为私刻。”
不是孤证。
接下来半个时辰,类似的情景接连发生。
有人将账页塞进他途经的驿站箱;有人在茶摊“无意”掉落半页劳役名册;甚至有采药童子跪在道旁,双手奉上一张写满人名的破布,颤声道:“我爹是被活活累死的……他们不给抚恤,还说他‘逃役’。”
陆明远站在外门大堂前,手握一叠纸,沉默良久。
风从谷口吹来,卷起他衣角。
这些证据零散,却彼此勾连;笔迹各异,却逻辑严密;伪造痕迹极轻,反而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像是有人用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在系统性地解剖一个腐烂的躯体。
而最可怕的是,这些材料,全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外门三大管事,联手贪墨十年,私吞灵药、克扣口粮、虚报伤亡,甚至以“劳役致死”掩盖杀人。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宗门长老的叮嘱:“外门不过是蝼蚁栖身之所,管得太平,反而惹事。”
可现在,蝼蚁自己递来了刀。
——是谁在背后推这一局?
山风穿过荒谷,吹动洞口垂落的藤蔓。
苏晚盘膝而坐,指尖轻点石壁,听着林小芽断断续续的转述,唇角缓缓扬起。
“他问账目可齐?民怨可平?”她轻笑,声音如冰泉滑过石隙,“问得好。可他不知道,民怨从来不是‘平’的,是‘烧’的。”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前世会议室里那一场场并购案。
审计报告、财务对账、证据链闭环——她不需要真相全貌,只要一环断裂,就能撬动整个体系崩塌。
她伪造的“陈情书”,根本不是底层弟子能写出来的东西。
她用了现代审计的“异常比对法”:将灵药发放记录与伤患名单交叉验证,再用笔迹老化模拟技术做旧纸张,甚至连油渍的渗透方向都复刻了仓库潮湿环境下的自然沉积。
这不是揭发,是审判的预演。
而陆明远,不过是她选中的代行法官。
“孙有财今日推李德海,李德海咬赵元吉,三人互噬,一损俱损。”她低声自语,“陆明远要查,就必须动刑、押人、翻账——而执法堂,绝不会让他查到底。”
因为查到底,就等于掀了执法堂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