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的凉意还凝在青石板上,林晚昭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轰地涌上了头顶,脸颊烫得像刚起锅的蒸糕。她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手里那个豁了边的粗陶碗成了此刻最烫手的山芋,里面可怜兮兮地飘着几粒葱花,是她“偷食”的铁证。
顾昭之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月光下,月白的外袍松松披着,墨发垂肩,清俊得不似真人,偏那嘴角噙着的笑意,像淬了冰又裹了蜜的钩子,让她心肝脾肺肾都跟着哆嗦。
“侯……侯爷……” 林晚昭舌头打结,脑子里乱成一锅煮沸的八宝粥。辩解?说没偷用食材?那碗面还在她手里杵着呢!求饶?侯爷刚才那语气听着可不像要重罚的样子,倒像是……猫逗老鼠?
她心一横,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厨房里那张案板——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她忙活了大半夜的心血,那些带着薄荷清香和陈皮碎屑的绿豆糕生坯!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和满身的狼狈,一个箭步冲回小厨房。
顾昭之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慌不择路的背影。
林晚昭冲到案板前,双手微微发颤,飞快地拣起一个最圆润、花纹最清晰的生坯(幸亏还没上锅蒸!),又手忙脚乱地在旁边的清水盆里胡乱洗了把脸,抹掉嘴角可能还沾着的油渍和面条渣——虽然这动作在侯爷那双洞若观火的墨眸下显得无比多余。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擂鼓般的心跳,端着那个小小的、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绿豆糕生坯,以一种近乎壮烈的姿态,重新冲到顾昭之面前。
“侯爷恕罪!”她再次深深福礼,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奔跑而带着点喘,却努力拔高,显得异常“诚恳”,“奴婢……奴婢并非存心私自动火!实在是……实在是这新做的点心,奴婢心里没底!这绿豆糕,奴婢大胆改良了方子,减了糖,添了鲜薄荷叶汁和陈皮碎,想着取其清甜微辛,最是解腻消暑……可又怕这新奇口味不合侯爷脾胃,白白糟蹋了上好的食材,更怕……更怕万一有个闪失,扰了侯爷清静……”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枚小巧精致的绿豆糕生坯高高举起,呈到顾昭之眼前,眼神努力挤出十二万分的“忠心耿耿”和“忐忑不安”。
“奴婢想着,万不能让不合口的东西污了侯爷的嘴,所以……所以斗胆,想先替侯爷尝尝!这才……这才临时煮了碗最最寻常的阳春面,想着垫垫肚子,好有力气……好好品鉴这点心是否过关!” 说到最后,她简首要被自己这“急中生智”的完美逻辑感动了,眼神亮晶晶地,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期待看向顾昭之。
月光如水,倾泻在少女仰起的脸上,洗净了油污的面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鬓角,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星子,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狡黠和强装镇定的恳求。手里托着的绿豆糕生坯,在清辉下透出细腻温润的光泽,隐隐飘散出一缕清凉的薄荷香。
顾昭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枚小小的糕点上。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带着点玩味,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
他伸出手。
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枚绿豆糕生坯。
林晚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完了完了,生坯啊!没蒸熟的!侯爷不会真吃吧?吃出问题算谁的?她是不是该提醒一下?可万一提醒了,这借口不就穿帮了?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冷汗都快下来时,顾昭之只是将那生坯放在鼻尖下,极其优雅地、轻轻地嗅了嗅。微凉的夜风拂过,将那缕薄荷的清气送入他鼻端。
“薄荷?”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探究。
“是……是鲜薄荷叶捣的汁,取其清凉……”林晚昭赶紧回答,声音还有点抖。
顾昭之没再说话,指尖微微用力,将那枚小小的生坯捏开一小块。里面细腻的豆沙混合着细碎的、糖渍过的金黄陈皮丁显露出来。他又凑近闻了闻,这次,陈皮那股独特的、略带酸辛的果香也清晰可辨。
林晚昭紧张地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终于,顾昭之抬眸,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难测。他慢条斯理地将捏开的那一小块……放进了自己口中。
林晚昭:“!!!” 侯爷!那是生的!生的豆沙啊!
她差点惊呼出声,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地看着顾昭之慢悠悠地咀嚼着那块生绿豆糕,神情……竟然还挺专注?
片刻,他喉结微动,咽了下去。
林晚昭的心也跟着那一下吞咽,沉到了谷底。完了,生吃豆沙……侯爷的尊贵肠胃……
“嗯。”顾昭之终于开了金口,语气平淡无波,“豆沙细腻,薄荷清气醒神,陈皮碎……别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昭还端在手里的破碗,以及里面那清汤寡水的残局,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明显的、带着戏谑的弧度,“只是这‘试毒’之法……林厨娘,未免太委屈自己了?”
他刻意加重了“试毒”二字,那促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就吃这个?”他下巴微抬,点了点那碗底,“清汤寡面?连个像样的浇头也无?知道的,说你是忠心为主,不知道的……”他拖长了调子,墨眸里笑意流转,“还以为本侯苛待下人,连顿像样的夜宵都不给呢。”
轰——!
林晚昭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从脖子根一路烧到耳朵尖!侯爷他……他分明是故意的!他什么都看穿了!什么试毒,什么忠心耿耿,在他那双洞若观火的墨眸下,根本就是个蹩脚的笑话!他不仅没拆穿,还顺着她的话,把她架在火上烤!
羞愤、尴尬、还有一丝被看透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端着碗,恨不得把这碗连同自己一起埋进地里去。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奴……奴婢……”,最后化作一声认命又窘迫的讪笑,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看着她这副恨不得原地消失、却又强撑着讪笑的狼狈模样,顾昭之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愉悦的涟漪。他不再逗她,将那枚被捏开的绿豆糕生坯随手放回她捧着的碗沿上(正好搭在那豁口处),动作随意却带着点说不出的亲昵。
“这点心,”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润温和,仿佛刚才那个戏谑调侃的人不是他,“瞧着倒有几分意思。明日蒸熟了,送些到书房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拢了拢微敞的衣襟,月白色的袍袖在夜风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转身便朝着正房的方向悠然走去。步履从容,背影挺拔,很快便融入了那片幽深的竹影之中。
首到那清冽的松木气息彻底消散在夜风里,林晚昭还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
晚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带来更深露重的凉意,吹得她一个激灵。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破碗——碗底是清汤和可怜的几粒葱花,碗沿上,搭着那枚被侯爷“品鉴”过、缺了一角的绿豆糕生坯。
“呼……”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没罚她。
没追究她偷用食材开小灶。
甚至还……“点单”了?
这结果简首比她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上一百倍!可是……为什么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更憋屈了?
侯爷最后那个笑容……那眼神……分明就是把她从头到尾看了个透心凉!还故意顺着她的话说,把她架起来烤!看着她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他好像……还挺乐在其中?
林晚昭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又摸了摸扑通扑通乱跳、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的心口。
“太……太恶劣了!”她对着空气,用气音咬牙切齿地控诉,“什么君子如玉!什么温润端方!分明就是个……披着神仙皮的……大尾巴狼!黑心肝!专门看人笑话的!”
她愤愤地跺了跺脚,端着那承载着她一夜“社死”与“侥幸”的破碗,蔫头耷脑地转身回了小厨房。关门落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今晚这脸,算是彻底丢到姥姥家了!不过……绿豆糕……明天还得蒸……还得送去书房……
林晚昭看着案板上那排整齐的生坯,又想起顾昭之捏开生坯放入口中的画面,胃里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她猛地摇摇头,把那个诡异的画面甩开。
算了,能过关就好!至于侯爷那点恶趣味……她忍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厨娘报仇,十年……呃,先做好明天的点心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