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时,医馆后堂的灯芯“噼啪”爆了个花。
苏妄言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节在青瓷上压出浅白的印子——张老汉该到了。
门环轻响的刹那,她己经堆起笑,梨涡在烛火里漾开:“张叔,王娘子,刘叔,快坐。”竹椅被拖得吱呀响,药农张老汉搓着沾了草屑的手,粗声问:“小阿姊半夜叫我们来,可是药材出了事?”
苏妄言往各人茶盏里添了热枣茶,热气模糊了她眼尾的泪痣:“柳掌柜今日被边军带走前,说‘真正的风暴还没来’。”她从袖中摸出一叠纸,边角还带着墨香,“这是近半年青棠镇所有药材交易的底单。我要麻烦各位,把自家的记录誊三份。一份藏在灶膛灰里,一份缝进冬衣夹层,最后一份……”她压低声音,“交给最信得过的走货伙计,等下个月商队过镇时带出去。”
王娘子的手一抖,茶盏磕在桌上:“小阿姊是怕……有人来烧账本?”
“怕的是有人要青棠镇变成一本‘糊涂账’。”苏妄言将底单推到张老汉面前,烛火映得她眼底发亮,“柳万财能伪造调令,李侍郎的人就能烧了这些纸——可要是全天下都知道青棠镇的药材从哪来、到哪去,他们便不敢轻易动手。”
刘叔摸了摸茶棚里总揣着的旱烟袋,突然笑了:“小阿姊这是要给咱们的买卖上三道锁呢。”他扯过纸笔,“我这就抄,保准比我家那小子写的状子还工整。”
后窗传来夜枭的啼鸣时,最后一份誊抄的底单刚收进陶罐。
苏妄言送众人到门口,张老汉临出门又回头:“小阿姊放心,我明儿就让我家狗蛋跟着商队去南境,他裤腰里缝着的账本,连他媳妇都不知道。”
“有劳张叔了。”苏妄言望着他们的背影融入夜色,转身时袖中那半枚南海珠硌得手腕生疼——这是沈秋娘今早塞给她的“投名状”,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
更漏敲过三更时,白三变的刀鞘在门环上磕出轻响。
阿七跟在他身后,发辫散了半条,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皮纸包。
苏妄言刚要开口,就见白三变踉跄着扶住门框,左肩的粗布褂子浸透了血,在月光下泛着暗褐。
“白大哥!”她冲过去扶住他,指尖触到的血还是温的。
白三变咧开嘴笑,露出沾血的后槽牙:“小阿姊别急,不是我的血——大部分。”他侧过身,阿七的袖口也染了血,却咬着唇摇头:“是那些人的。”
“怎么回事?”苏妄言扯过药箱,用酒坛里的烧刀子浸湿纱布。
白三变抽了口凉气:“出镇没二里地,道边林子里窜出七八个带刀的。刀鞘上雕着云纹,不是中原样式。”他盯着阿七怀里的纸包,“我砍翻第三个的时候,领头的喊了句‘拿信’——他们冲的不是药材,是阿七揣的那封给李侍郎旧部的信。”
纱布擦过伤口时,白三变的肌肉绷得像块铁。
苏妄言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早该想到,柳万财的“风暴”来得这样快。
她低头替他敷上金创药,声音轻得像叹息:“原本想把证据摊在阳光下,看来得换个法子了。”
“换什么法子?”白三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腹还沾着血,“小阿姊可别学那些弯弯绕绕的,我这把刀……”
“要当钝刀子。”苏妄言抽回手,将最后一层纱布系紧,“表面上配合兵部,暗中把水搅浑。他们要查账,咱们就把十年前的旧单子都翻出来;他们要见商盟,咱们就拉着沈娘子的水云阁、方大通的商队一起——人多嘴杂,总比单打独斗强。”
白三变望着她眼底的冷光,突然笑了:“小阿姊这是要学老榕树盘根?行,我这把刀钝着用,倒也能砍断几根烂藤。”
天刚蒙蒙亮,沈秋娘的鎏金步摇就在医馆门槛上撞出脆响。
她身后跟着方大通,裹着件貂皮大氅,怀里还抱着个酒坛:“苏小娘子说有要事商量,某连热粥都没喝就来了。”
苏妄言请两人在堂屋坐定,阿七端上刚熬的小米粥。
她打开窗,晨雾漫进来,模糊了沈秋娘眉间的螺子黛:“我想建个‘药材联营会’。青棠镇的药农、商队、医馆三方共管,进出货登三联账,谁也别想独吞。”
沈秋娘的银指甲敲着茶盏,发出细碎的响:“好处呢?”
“坏处更少。”苏妄言替她添了粥,“李侍郎要的是边贸油水,咱们把利润摊薄到三方,他就算想捞,也得先过沈娘子的算盘、方大哥的刀。”
方大通仰头灌了口酒,拍着桌子大笑:“某就爱和痛快人打交道!这联营会我入了,往后谁要动青棠镇的药材,先问问某的雁翎刀答不答应!”
沈秋娘盯着苏妄言眼尾的泪痣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苏小娘子这是要把青棠镇变成块滚刀肉——咬不动,咽不下。”她伸出手,“我入。”
三双手叠在一起时,院外传来马蹄声。
边军的玄色披风撞开竹门,使者甩来封盖着麒麟印的公文:“苏大夫,李侍郎明日辰时到青棠镇,说是要‘视察边贸’。”
苏妄言捏着公文,指腹过烫金的“兵部”二字。
她抬头时,晨雾刚好散了,阳光穿过窗纸,在她脸上割出一道亮痕:“终于要来了吗?”
傍晚,医馆的药香混着炖鸡汤的香气飘出门楣。
白三变啃着鸡腿坐在门槛上,看苏妄言在院角翻土——她要种的雪上一枝蒿,种子就埋在沈秋娘送来的锦盒底下。
“小阿姊在想什么?”他踢了块石子。
苏妄言首起腰,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他们想拿青棠镇开刀立威……”她弯腰捡起块碎陶片,在掌心划出浅红的印子,“那就别怪我把这把刀,磨得更利些。”
夜风卷起药香时,医馆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那声音像有人提着半口气在敲,一下重过一下,撞得门板嗡嗡作响。
苏妄言和白三变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
烛火在风里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柄即将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