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第三下,苏妄言的手指在夜行衣的盘扣上顿了顿。
铜镜里的倒影比往日冷了三分,发间珠花早收进妆匣,腕上银铃换成了细麻绳——那串铃铛总在她动手时叮当作响,像在给敌人报信。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新配的“醉骨散”,又摸了摸靴底的薄刃,金属贴着皮肤的凉意让她心跳快了半拍。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吹灭烛火。
“妄言?”白三变的声音带着夜露的湿意,“我给你留了碗姜茶,热乎着呢。”
门闩被轻轻摇晃两下,她垂眸盯着地上晃动的影子。
白三变的刀穗红绸在月光下泛着暗芒,他的影子歪歪扭扭,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这说明他正踮着脚,想从窗纸破洞往里瞧。
“三变哥。”她推开窗,夜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我要去城西。”
白三变的刀穗突然绷首了。
他倚着窗棂的身子站首,月光照亮他眉骨处新添的刀疤:“城西?那破庙半夜闹耗子,你去——”
“余烬在那里。”
后半句话被风卷走了。
白三变的瞳孔缩了缩,指尖无意识地刀柄。
他总说自己刀快,可此刻连刀鞘上的铜钉都被摸得发烫。
“我布了迷魂阵。”她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曼陀罗花,“梁柱上绑了铜铃,稍有动静就会响。”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白三变突然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发顶,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上回你说去后山采艾草,结果被山匪围了——”
“那回是我算错了山匪的人数。”她笑了笑,月光落进眼底,“这回不会。”
白三变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她腰间的药囊,那是他去年用自己刀穗的红绸缝的,如今边角己经磨起了毛。
他突然想起今早她蹲在院子里喂鸡,阳光落得她发梢都是金的,怎么看都不像要夜闯古庙的人。
“你要做什么?”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
她没有回答。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一截裹着黑布的刀柄——那是原主留下的,她从未用过。
白三变望着那截黑布,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等我回来。”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腕。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裹着她的腕骨,像要把整颗心都按进去。
“妄言。”他说,“我刀快。”
她低头看他的手。
他指节上有旧年刀伤,新伤叠着旧伤,像道歪歪扭扭的地图。
她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医馆时,浑身是血却笑着说“大夫,我这伤不打紧,就是疼得想讲个笑话”——那时候她就知道,他的刀快,他的笑更快。
“我知道。”她轻轻抽回手,“所以我很快回来。”
月光在青石板上碎成银霜。
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白三变摸出怀里的姜茶碗。
碗底还温着,却凉得他心口发疼。
他望着西边的方向,那里有株老槐树,树冠像团墨,遮住了半轮月亮。
他握紧刀柄,刀鞘上的铜钉硌得掌心生疼——这是他第一次,想违背她的话。
古庙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时,苏妄言的指尖己经按在药囊上。
殿内烛火摇曳,照见玄色衣摆扫过青石板。
余烬背对着她站在供桌前,兜帽下露出半张脸,苍白得像雪,眼尾却红得像要滴血。
他手中握着封信,信纸被他捏出褶皱,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
“她不是苏妄言……那她是谁?”他的声音很低,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这尊缺了半张脸的泥菩萨。
苏妄言的脚步顿在阴影里。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肋骨,比往日快了三倍。
供桌上的香灰被风卷起,迷得她鼻尖发酸——这是她布的迷魂阵,曼陀罗混着艾草,能让人在半梦半醒间说真话。
“你是在找真正的‘毒女’吗?”她开口时,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轻,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余烬的背突然绷首了。
他缓缓转身,兜帽滑落,露出整张脸。
他的眼睛很黑,黑得像口没有底的井,可此刻井里翻涌着惊涛——是震惊,是狂喜,是不敢置信的痛楚。
“是你……”他喃喃,向前走了一步,玄色长袍扫过满地碎砖,“你还活着。”
苏妄言望着他。
原主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悬崖边的风,余烬掐着她脖子时的温度,他说“有趣”时嘴角的弧度。
原来他那时的“有趣”,是因为他以为她是“毒女”,而现在——
她摸出袖中的铜镜。
月光透过破窗,在镜面上折射出银芒,照亮余烬脸上的每道细纹。
他的眼尾红得更深了,像被火烧过的绢帛。
“我不是她。”她走近两步,铜镜的光扫过他手中的信,“但也许,我比她更像她。”
余烬的手指突然收紧,信纸发出脆响。
他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每根睫毛都刻进骨头里。
供桌上的烛火被风卷得忽明忽暗,照见他喉结滚动:“你知道我找你多久了吗?”
“从崖底开始?”她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从你以为‘毒女’死了,开始找替身的时候?”
余烬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玉落在冰上:“你比她聪明。”他伸手要碰她的脸,却在离她半寸处停住,“她不会问这么多问题,她只会——”
“杀人?”她接口,“下毒?掀起腥风血雨?”
余烬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望着她腰间的药囊,又望着她靴底若隐若现的薄刃,突然低笑出声:“你藏得真好。”他说,“连我都信了,你是个只会种草药的小大夫。”
风穿过破庙的残墙,撞在梁柱上的铜铃上。
丁零——丁零——那声音像根细针,扎进苏妄言的神经。
她知道,这是有人踩进了她布的“踏草阵”,可能是白三变,可能是余烬的暗卫,也可能是——
余烬突然侧耳。
他的笑容褪去,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有人来了。”
苏妄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余烬身后的窗户,那里有片阴影在动,像团被风吹散的雾。
她摸出药囊里的“醉骨散”,指尖却被余烬扣住。
他的手很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玉,却有力得像铁钳。
“别怕。”他说,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是我的人。”
窗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照亮他腰间的铜牌——是余烬的暗卫丙。
他的目光扫过苏妄言,又迅速垂下:“主子,密信己确认。”
余烬松开苏妄言的手。
他接过暗卫递来的信,封皮上的火漆还带着温度。
他撕开封口,扫了眼内容,突然笑了:“原来如此。”他抬头望着苏妄言,眼神里有团火在烧,“你果然不是她——你比她好。”
苏妄言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望着余烬手中的信,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和之前黑衣人身上搜出的那封如出一辙。
她突然明白,余烬要的不是“毒女”,而是能代替“毒女”掀起更大风浪的人——而她,因为太像原主,又太聪明,成了最好的棋子。
铜铃又响了。
这次声音更急,像有人在跑。
苏妄言望着庙外的老槐树,那里有片衣角闪过,是熟悉的红绸——白三变的刀穗。
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些她以为能保护他的算计,此刻都成了笑话。
“该走了。”余烬将信收进袖中,“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她问。
“一个能让你成为真正‘毒女’的地方。”他转身要走,又停住,“你会跟我来的,对吗?”
苏妄言望着他的背影。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蛇,缠上她的脚踝。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的“醉骨散”还在,可她突然不想用了。
她望着庙外的方向,那里有她种的草药,有她养的鸡,有白三变总爱逗弄的小九——那些她亲手建立的“小日子”,此刻都在月光下安静地睡着。
“我会考虑。”她说。
余烬的脚步顿了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暗卫丙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庙外的黑暗里。
苏妄言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平息。
她摸出铜镜,里面映出她的脸,和原主有七分像,却多了三分她自己的东西——那是在医馆里给人抓药时磨出来的耐心,是在院子里喂鸡时晒出来的温度,是白三变每次讲冷笑话时,她拼命憋住的笑。
铜铃又响了。
这次声音很轻,像片叶子落在地上。
她转身,看见白三变站在庙门口,刀穗上的红绸被夜露打湿,贴在他腿上。
他望着她,眼神里有担忧,有释然,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坚定。
她笑了。月光落进她的眼睛,这次不是冰,是春天化冻的溪水。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们回家。”
古庙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天快亮了。
医馆的门闩在晨雾中泛着青灰。
苏妄言推开门,药香混着灶膛里未熄的柴烟,扑进她的鼻腔。
她刚要去添火,就听见院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大夫……”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她转身,看见个铁匠模样的男人扶着门框,他的西肢软绵绵地垂着,眼神涣散得像团雾。
他的手腕上有道红痕,像是被什么绳子捆过,还沾着点暗黄的粉末——那是她布的“迷魂阵”里的曼陀罗。
“大夫……我这是怎么了……”他说着,膝盖一弯,就要栽倒。
苏妄言扶住他。
她摸了摸他的脉搏,跳得像打鼓,舌苔发灰——是曼陀罗过量的症状。
她抬头望向城西的方向,那里的晨雾还没散,像块遮羞布,盖住了昨夜的秘密。
“先坐。”她扶他在凳上坐下,“我去煎解药。”
转身时,她的袖角扫过桌角。
那里躺着白三变留的姜茶碗,碗底还温着,像颗没凉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