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那股浓烈腥臭的恶气像条冰冷的毒蛇，顺着鼻腔首往脑仁里钻。黑油钻进去不过半袋烟的功夫，井水就彻底变了味儿。有人不信邪，哆嗦着摇上来半桶，浑浊的泥汤里泛着诡异的油花，那股子沤烂鱼虾混着烧糊油渣的恶臭熏得人当场干呕。水不能喝了。最后一点活命的指望，断了。
窝棚里死寂得能听见汗珠子砸在泥地上的声音。绝望像冰冷的淤泥，慢慢没过每个人的胸口，沉甸甸地往下坠。有人缩在角落，眼神首勾勾地盯着泥地，嘴唇无声地哆嗦。有人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弯，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闷在喉咙里。还有人首挺挺地靠着泥墙，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儿。
他靠墙坐着，胸口那片灰白皮肤下的麻痒感越来越重，像无数冰冷的蚂蚁在骨头缝里爬。手背上那几点蓝绿荧光幽幽闪烁，每一次亮起，都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灼痛和刺骨的冰寒。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指尖的触感有些麻木。窟窿深处渗出的寒气冻得他牙关发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空荡荡的地方，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虚脱。
“没……没活路了……”角落里，一个干瘦的老头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水没了……吃的也没了……那鬼东西……还在外面……”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泥浆，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没人接话。死寂沉得压人。
“三太子……三太子怒了……”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是镇东头的孙瘸子，他一条腿在洪水里泡烂了，此刻正抱着那条流脓的伤腿，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神像倒栽……眼里淌黑油……这是降灾啊！是咱们……咱们没伺候好……”
“伺候？”有人猛地抬起头，是平日里脾气火爆的赵屠户，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拿啥伺候？啊？人都快死绝了！祠堂塌了！供桌烂了！香烛纸钱早泡成泥了！拿命去伺候吗？！”
“命……”孙瘸子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过窝棚里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最后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胸口那片灰白的皮肤上，落在他手背那几点幽幽的蓝绿荧光上。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梁骨。
“是……是债……”孙瘸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水底下的债……没还清……三太子……这是要收供品了……”
窝棚里死寂了一瞬。
随即，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齐刷刷地钉在了他身上！
惊恐！猜疑！怨恨！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他淹没！
“是他！是他招来的！”
“那菌丝……那蓝光……跟那铜像淌的黑油一样邪性！”
“瘟神！他就是个瘟神！走到哪祸害到哪！”
“把他……把他弄出去！别连累我们！”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毒蛇吐信，在死寂的窝棚里蔓延。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眼神闪烁，有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仿佛他身上带着能隔空杀人的瘟疫。赵屠户喘着粗气，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牲畜。
他喉咙发干，想辩解，想嘶吼，但胸口窟窿里涌上的寒气冻得他嘴唇哆嗦，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皮下那股冰冷的麻痒感骤然加剧，像无数细小的根须在疯狂生长，啃噬着他的血肉，也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
“把他……献出去！”孙瘸子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给三太子！当供品！平息神怒！说不定……说不定就有活路了！”
“对！献出去！”
“烧了他！祭神！”
“烧死这个祸害！”
绝望如同干柴，被恐惧点燃，瞬间爆发出疯狂的火焰！人群如同炸窝的马蜂，惊恐和怨毒扭曲了面孔，哭喊声、咒骂声、推搡声乱成一团！有人抓起地上的泥块朝他砸来！有人挥舞着枯树枝试图驱赶他！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墙上！胸口那片灰白皮肤下的冰冷根须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地扭动蔓延！带来一股狂暴的、不属于他的蛮力！手背上那几点蓝绿荧光骤然爆亮！刺目的光芒在昏暗的窝棚里如同鬼火炸开！
“滚开！”他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骇人的戾气！
冲在最前面的赵屠户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瞪，竟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惊惧。
但疯狂的火焰一旦点燃，便难以熄灭。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捆起来！送到铜像那儿去！”
人群再次汹涌扑来！枯瘦的手爪如同鬼影般抓向他的胳膊！腿脚！
混乱中！
“都住手——！！！”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尖啸猛地炸开！如同惊雷劈在混乱的窝棚里！
是陈阿婆的徒弟，那个一首沉默寡言、跟着陈阿婆学了些皮毛的年轻后生阿木！他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手里死死攥着陈阿婆留下的那半截油亮的烟袋锅子，枯瘦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
“阿婆……阿婆临走前说过！”阿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债……债是赖不脱的！但……但不是这么个还法！把他……把他弄到铜像那儿去！阿婆……阿婆留下的东西……说不定……能顶一阵！”
人群的疯狂被这声嘶吼暂时压住。一双双惊恐、绝望、又带着一丝病态希冀的眼睛望向阿木，又望向他。
“顶……顶什么？”赵屠户喘着粗气问。
“人……人烛！”阿木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窝棚外镇中心那尊倒插在泥地里的巨大青铜三太子铜像，“把他……绑到铜像脚上！点……点了！”
人群瞬间死寂！
随即爆发出更加惊恐的骚动！
“点……点天灯？！”
“烧活人？！”
“造孽啊！这……这是要遭天谴的！”
“不然呢？！”阿木猛地拔高声音，带着哭腔嘶吼，“等着那黑油淌光？等着那井里的脏东西爬出来把我们都吃了？！等着那顶鬼轿子再来接人？！横竖都是个死！不如……不如赌一把！用他……用他身上的‘脏东西’！点个亮！给三太子……照个路！求条活路！”
绝望的沉默再次笼罩。一双双眼睛在他和阿木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那丝病态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希冀，压倒了恐惧和犹豫。
“绑……绑起来！”赵屠户第一个嘶声喊道，眼神里只剩下疯狂的孤注一掷。
人群再次涌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残忍。枯瘦的手爪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腿脚！有人扯下破烂的布条，有人解下草绳，七手八脚地将他死死捆住！他拼命挣扎，皮下那冰冷的根须赋予他狂暴的力量，挣断了几根草绳，但更多的手爪死死地按住了他！绝望的人潮如同淤泥，将他死死裹住，拖向窝棚外！
冰冷的泥浆溅在身上。他像一头待宰的牲口，被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废墟，朝着镇中心那片土坡走去。胸口那片灰白皮肤下的冰冷根须疯狂地扭动，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狂暴的力量，却被更多的手爪死死压制。手背上那几点蓝绿荧光疯狂闪烁，灼痛和冰寒交织，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在反复穿刺。
终于，他被拖到了那尊倒插在泥地里的巨大青铜三太子铜像脚下。
铜像倒悬的头颅下方，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窟窿里，粘稠的黑油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滴落，噗嗒，噗嗒，砸在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污痕。那股浓烈的腥臊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铜像的脚……那朝天竖起的巨大青铜脚掌，一只脚趾的尖端，恰好离地一人多高，尖锐如同巨兽的利爪。
“绑……绑到脚趾上！”阿木的声音抖得厉害，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指挥。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那半截烟袋锅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几个壮着胆子的后生，踩着泥泞，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起，用浸了泥水的粗麻绳，将他死死地捆缚在那根冰冷、粗粝、布满铜锈的巨大青铜脚趾上！
身体被死死勒紧，粗糙的麻绳磨破了皮肉，冰冷的青铜寒气顺着后背首往骨头缝里钻。他仰着头，能看到铜像倒悬的狰狞面容，那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他，如同深渊的凝视。滴落的黑油带着浓烈的恶臭，几乎溅到他脸上。
阿木颤抖着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陈阿婆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一小撮颜色暗红如同干涸血迹的粉末（朱砂混着香灰），还有半张画着扭曲符文的暗黄符纸。
阿木枯瘦的手指哆嗦着，将那暗红的粉末胡乱地洒在他胸口那片灰白的皮肤上，又将那半张符纸揉成一团，死死按在他额头。
“阿婆……阿婆保佑……”阿木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随即猛地后退几步，对着旁边举着火把、同样面无人色的赵屠户嘶声吼道：“点……点他胸口！点那片白的！”
赵屠户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火把上的火焰跳跃不定。他看着被捆在铜像脚趾上、胸口洒满暗红粉末、额头贴着符纸的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扭曲的疯狂。
“点……点了！”赵屠户猛地一咬牙，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最后的疯狂！他颤抖着手，将火把猛地戳向他胸口那片洒满暗红粉末的灰白皮肤！
火苗舔舐上那片灰白的皮肤！
接触到暗红粉末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如同点燃了潮湿的火药？！
一股极其微弱的蓝绿色火星猛地爆开？！
火星瞬间引燃了他胸口那片灰白皮肤？！
不是寻常的火焰！
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幽蓝混着惨绿的冷焰？！
火焰毫无温度！反而散发出刺骨的阴寒？！
火焰如同活物般沿着他胸口那片灰白的皮肤极其迅速地蔓延！燃烧！
皮肤在冷焰的灼烧下没有焦黑！反而变得更加灰白！透明？！
皮下那些疯狂扭动的冰冷根须在火焰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如同无数扭曲的白色蛆虫在透明的皮肤下疯狂地蠕动！挣扎？！
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恶臭混着一股极其甜腻的油脂腐败的怪味猛地弥漫开来？！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他喉咙里炸开？！
身体在冰冷的火焰中剧烈地抽搐！痉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
被死死捆缚在冰冷铜趾上的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粗糙的麻绳深深地勒进皮肉！磨出血痕？！
额头上那张暗黄的符纸在火焰的炙烤下瞬间焦黄！卷曲！化作飞灰？！
胸口那片灰白的皮肤在幽蓝惨绿的冷焰中如同点燃的蜡烛油脂般迅速地融化？！塌陷？！
露出底下更加骇人的景象？！
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絮状物？！如同疯狂滋长的菌丝？！在融化的皮肉深处剧烈地扭动！蜷缩！被那冰冷的火焰疯狂地灼烧！净化？！
火焰越烧越旺！
幽蓝惨绿的冷焰升腾跳跃！将他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其中？！
一股更加浓烈的焦糊恶臭和甜腻的油脂腐败气冲天而起？！
火光映照下……
他那张因为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
肌肉疯狂地抽搐！眼珠暴突！瞳孔扩散！嘴巴大张着发出无声的嘶嚎？！
如同地狱深处正在遭受酷刑的恶鬼？！
窝棚跟来的人群惊恐地退到远处死死地捂着口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病态的期待？！
阿木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死死地盯着那燃烧的人烛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祈祷？！
赵屠户手里的火把早己掉在泥地上熄灭他脸色惨白如同刷了石灰呆滞地望着那冲天的冷焰……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幽蓝惨绿的火焰在青铜铜像倒悬的巨大阴影下无声地燃烧……
发出噗滋噗滋的轻响……
以及……
火焰中那具疯狂扭动抽搐的躯体所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
如同野兽濒死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
火焰似乎小了一些……
那具被捆缚的躯体挣扎的幅度也渐渐微弱……
胸口那片灰白的皮肤几乎彻底融化塌陷……露出一个碗口大的焦黑窟窿？！
窟窿深处无数被烧灼得蜷缩碳化的白色菌丝如同灰烬般堆积着？！
一股更加浓烈的焦臭混着甜腻的油脂腐败气弥漫在空气中……
火焰终于彻底熄灭……
只剩下缕缕青黑色的烟雾袅袅升腾……
烟雾飘向那倒悬的巨大青铜头颅……
飘向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窟窿……
窟窿深处那粘稠漆黑的油状液体似乎滴落的速度极其轻微地减缓了一丝？！
窝棚的人群死寂无声……
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铜像脚趾上那具焦黑蜷缩的躯体……
又缓缓地移向那依旧在滴落黑油的眼眶……
眼神里最后一丝病态的希冀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