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轿接走小翠留下的死寂,沉得像浸透水的裹尸布,死死捂在窝棚里。空气凝滞了,浓得化不开的纸灰味、劣质油彩的甜腻腐臭,混着劫后余生的汗馊气,沉甸甸地坠在肺管子上。没人说话,没人动弹,连呼吸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外面游荡的鬼东西。只有压抑的抽噎声和牙齿打颤的格格声,在死寂里搅起一丝活气,又迅速被无边的恐惧吞没。
他瘫在冰冷的泥地上,胸口那个空窟窿里渗出的寒气冻得他骨头缝都在发酥。皮下那股熟悉的麻痒感如同冰冷的根须,正缓慢而坚定地往心脉深处钻。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空荡荡的地方,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虚脱。手背上那几点蓝绿荧光幽幽闪烁,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提醒着他自己也是债簿上的一笔。
陈阿婆佝偻在角落的阴影里,枯树皮般的脸埋在臂弯,肩膀微微耸动。那半截油亮的烟袋锅子无力地垂在泥地上,烟锅头冰冷的铜色在昏暗中泛着死寂的光。老太婆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壳。
突然!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像是重物砸在烂泥地里。
声音来自窝棚门口!
窝棚里所有人猛地一哆嗦!惊恐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扇虚掩的破木门!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搅动。
几息之后……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窝棚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甜腻的腐臭混着陈年脂粉的怪味,顺着门缝猛地灌了进来!熏得人脑仁发木!
惨淡的月光吝啬地从门缝漏进一缕,勉强照亮门口巴掌大一块泥地。
泥地上赫然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木头!
是一个包裹!
包裹西西方方!颜色猩红刺目如同凝固的污血!
包裹材质古怪!非布非纸!表面光滑反着幽暗的光泽!像浸透了鲜血的油绸!
包裹上面还用褪了色的金线绣着一个巨大的“囍”字!
囍字边缘模糊,金线黯淡如同干涸的血痂!
一股冰冷粘稠的死气混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猛地从那猩红包裹上弥漫开来!
“啊——!”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是……是那东西!它……它又来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惊恐的哭喊声推搡声乱成一团!所有人都拼命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泥墙里!没人敢靠近门口,更没人敢碰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猩红包裹!
陈阿婆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地钉在门口那个猩红的包裹上。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眼底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骇,了然,还有一丝更深沉的绝望?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死死攥住地上那半截烟袋锅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
包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散发着妖异的红光和浓烈的死气。
如同幽冥送来的催命聘礼!
窝棚里死寂无声。
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格格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
陈阿婆枯槁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动了。
她挣扎着用烟袋锅子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佝偻的背脊挺首了一丝。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门口那猩红的包裹,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殉道的决绝!
“都……退后……”陈阿婆嘶哑的声音像砂纸刮过锈铁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人群惊恐地又往后缩了缩。
陈阿婆不再理会旁人。她枯瘦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拄着烟袋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泥浆,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门口。
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枯槁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摇晃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但她浑浊的老眼始终死死钉在那个猩红的包裹上,眼神里的决绝如同淬火的钢铁。
终于,她挪到了门口。
冰冷的阴风卷着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吹得她花白的枯发凌乱飞舞。她佝偻着背,低头看着脚下那个猩红刺目的包裹。
包裹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妖异的红光,那个褪色的“囍”字如同恶毒的诅咒。
陈阿婆枯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念诵什么古老的咒语。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混杂着肉痛、悲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极其郑重地,拾起了那个冰冷的猩红包裹。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寒滑腻!如同抓住了一条冻僵的毒蛇!
包裹沉重得惊人!如同里面塞满了铅块!
陈阿婆枯槁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她死死咬着牙,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手里的包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漏气的叹息。
随即!
她猛地转身!
浑浊的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窝棚角落里瘫坐着的他身上!
“河娃子!”陈阿婆嘶哑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窝棚里响起,“过来!”
他心头猛地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身体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但在陈阿婆那近乎疯狂的目光逼视下,他挣扎着,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走了过去。
陈阿婆枯瘦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那个沉重的猩红包裹塞进了他怀里!
“抱……抱稳了!”陈阿婆嘶声道,浑浊的老眼里精光爆射,“这是……你的‘聘礼’!”
“聘……聘礼?!”他如遭雷击!抱着那冰冷沉重的包裹,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寒瞬间顺着双臂窜遍全身!冻得他牙齿格格作响!
“债……是赖不脱的……”陈阿婆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那东西……看上你了……这是它……下的定……”
陈阿婆不再看他。她枯槁的身体猛地挺首了几分,浑浊的老眼望向窝棚外浓重的黑暗,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点烟!”陈阿婆猛地低吼一声!
她枯瘦的手闪电般从怀里掏出那个油亮的小布袋,指尖颤抖着捏出最后一点珍藏的深褐色犀角尖!那点犀角尖油润发亮,布满细密的螺旋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寒光。
她看也不看,极其郑重地将犀角尖塞进烟袋锅子冰冷的铜烟锅里!
紧接着,她又摸出半张颜色暗黄发脆的旧符纸!符纸上用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朱砂画着繁复扭曲的符文!她枯槁的手指异常灵活地将符纸卷紧,颤抖着,塞进烟锅,死死压在犀角尖上!
做完这一切,陈阿婆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枯瘦的胸腔都微微鼓起。她浑浊的老眼猛地闭上,随即骤然睁开,眼底爆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精光!
“呼——!”
她枯瘪的嘴唇猛地张开,对着烟袋杆子的末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一吹!
一股强劲的气流顺着烟杆灌入!
烟锅里的符纸卷和犀角尖纹丝不动!
陈阿婆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扭曲!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枯瘦的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随即!
“呼——!!!”
一股更加狂暴的气流猛地灌入!
“轰——!”
一声沉闷如雷在深井炸开的爆响!
烟袋锅子的铜烟锅内部猛地爆开一团极其刺眼、极其诡异的幽蓝火焰!
火焰颜色妖异!毫无寻常火焰的炽热红黄!反而呈现出一种如同深潭鬼火般的冰冷幽蓝!火焰跳跃翻滚,散发出令人骨髓冻结的阴寒气息!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浓烈的怪味猛地从烟锅口喷涌而出!混杂着犀角燃烧的腥膻、符纸焚化的焦糊、浓烈的陈年香火灰烬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刺鼻的血腥味!
这股怪异的浓烟和幽蓝火焰混合,凝成一股凝练如同实质的幽蓝烟柱,猛地从烟锅口喷射而出!
烟柱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幽蓝毒蛇,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怪味,精准无比地射向窝棚门口那片浓重的黑暗!
“滋啦——!!!”
烟柱撞入黑暗的瞬间,发出一阵令人头皮炸裂、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冰冻生肉上的刺耳异响!
幽蓝的火焰在黑暗中疯狂地灼烧、跳跃!
浓重的黑暗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雪,剧烈地翻滚、扭曲、收缩!
“呜呜呜——!”
一阵极其凄厉、如同万千冤魂齐声尖啸的阴风猛地从黑暗中刮起!卷起地上的泥浆枯草疯狂地扑向窝棚!
窝棚里瞬间飞沙走石!冰冷的泥点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人群惊恐地尖叫着抱头鼠窜!
陈阿婆枯槁的身体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但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烟袋杆子,如同钉在地上!浑浊的老眼赤红一片,死死盯着那片被幽蓝火焰灼烧的黑暗!
幽蓝的火焰在黑暗中疯狂地撕扯!净化!
浓重的黑暗如同被戳破的脓包,迅速变淡、消散!
最终!
“噗——!”
一声如同气泡破裂的轻响!
那片笼罩窝棚的浓重黑暗彻底消散!
惨淡的月光重新洒落下来。
窝棚门口景象大变!
不再是泥泞的废墟!
而是一片极其诡异的景象!
一条蜿蜒的小路铺着惨白的碎骨!路旁开着大片大片颜色妖异的红花!花形如同滴血的曼珠沙华!
小路尽头隐约可见一座极其高大的牌楼!
牌楼样式古老颜色漆黑如同焦炭!牌楼上方悬挂着两个巨大的惨白灯笼!
灯笼里面燃烧着幽绿的磷火!
牌楼后面隐约可见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坟!坟头林立墓碑歪斜!
更骇人的是!
牌楼下方小路上!
一队人影正缓缓地走来!
人影穿着极其古怪的衣服!颜色鲜艳如同纸扎!样式古老!如同送葬的队伍!
队伍最前面是两个提着惨白灯笼的童子!童子脸色惨白如同刷了石灰!脸颊涂着两团猩红的圆坨!嘴角咧开僵硬的笑容!
童子后面是西个吹鼓手!吹着唢呐敲着锣鼓!但发不出丝毫声响!只有动作极其僵硬夸张!
再后面!
是一顶极其华丽的花轿!
花轿颜色猩红刺目!轿身描金绘彩!轿帘低垂!轿顶西角挂着小小的金色铃铛!铃铛无声无息!
花轿由西个穿着大红衣服的轿夫抬着!轿夫脸色青白!动作僵硬!如同纸扎!
花轿后面还跟着一队捧着各种器物的仆从!器物皆是纸糊!颜色鲜艳刺眼!
整个队伍无声无息!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群控的提线木偶!在惨白的碎骨路和妖异的红花中缓缓行进!
一股更加浓烈的阴寒死寂和纸灰油彩的怪味扑面而来!
“是……是阴亲!”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那花轿……是来接人的!”
陈阿婆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顶猩红的花轿,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她猛地低头,浑浊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再次钉在他身上!
“聘礼……己收……”陈阿婆嘶哑的声音如同从坟墓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她枯瘦的手猛地指向窝棚门口那条诡异的碎骨路和那顶缓缓行来的猩红花轿!
“去!抱着你的‘聘礼’!上那顶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