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终于歇了。天还是阴着，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像块脏兮兮的破棉絮捂在头顶。空气湿冷粘稠，吸一口，满鼻子都是沤烂的淤泥味和木头朽坏的霉馊气，沉甸甸地坠在肺管子里。镇子泡在泥浆里，活像一锅煮糊了的烂粥，到处是漂浮的垃圾和泡胀的死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赵老蔫的死像块冰坨子砸进本就死寂的泥潭，连个响动都没砸出来。那口盖得严严实实的金丝楠木棺材和棺盖上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猩红嫁衣，成了所有人心里拔不掉的毒刺，看一眼都心头发毛。窝棚里剩下的活人更少了，挤在角落，眼神空洞麻木，偶尔的交谈也压得极低，带着风声鹤唳的惊惶。
他靠墙坐着，胸口那片灰白皮肤又往外晕开了一圈，边缘的蓝绿荧光幽幽闪烁，像坟地里的鬼火。皮下那股熟悉的、如同冰冷根系在血肉里缓慢钻探的麻痒感挥之不去，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空荡荡的窟窿，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虚脱和刺痛。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背，那几点蓝绿光点似乎更亮了些。
晌午过后，天色稍微亮堂了点，惨白的光线吝啬地从云缝里漏下来。镇子西头，张寡妇那间还算囫囵的土坯房里，突然传出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惊叫！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镇子里格外刺耳。
窝棚里的人都惊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惊恐的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他心头莫名一跳，撑着墙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浆往西头挪。胸口窟窿的寒气冻得他手脚发僵，动作迟缓。
张寡妇家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脂粉和血腥的怪味猛地冲了出来，呛得他眉头紧皱。
屋里光线昏暗。张寡妇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脸几乎要贴到桌上那面巴掌大的、边缘磨损的破铜镜上。她枯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抽气声。
“张婶？”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张寡妇猛地转过身！
他心头一凛！
张寡妇那张平日里还算周正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她枯黄的手指死死地抠着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扎眼的是她的眉毛！
原本稀疏浅淡的眉毛，此刻竟被画上了！
不是寻常女子描眉的黛色！是一种极其刺目的猩红！
颜色红得如同凝固的污血！线条极其夸张！眉峰高高吊起！眉尾如同两把染血的弯刀斜斜地飞入鬓角！
那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眉形！倒像是戏台上厉鬼或者纸扎铺里画在女鬼脸上的那种吊梢鬼眉？！
“河……河娃子！”张寡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我……我的眉毛！我的眉毛啊！”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我……我早上起来……洗脸的时候……还……还是好好的！刚才……刚才就……就对着镜子……想梳个头……就……就看见……看见眉毛……眉毛变成这样了！”
她猛地扑到那面破铜镜前，抓起一块沾着泥污的破布，死命地去擦自己的眉毛！
“擦不掉！擦不掉啊！”张寡妇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像……像是长在肉里了！像……像是用血画上去的！”
她用力地搓揉着，皮肤被擦得发红，甚至渗出血丝，可那两道猩红的吊梢眉如同烙在皮肉上，纹丝不动！颜色反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妖异刺眼！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往上爬。他几步走到桌边，凑近了些。
那两道猩红的眉毛颜色极其诡异！不是胭脂水粉！更像是某种活物的血液干涸后凝固的颜色？！边缘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暗黑的光泽？！
更骇人的是！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清晰的气味？！
血腥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年脂粉香？！
这味道和那件猩红嫁衣上散发的怪味如出一辙？！
“是……是它！是那件嫁衣！”张寡妇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里充满了惊恐，“它……它缠上我了！它给我画了鬼眉！它要把我也变成鬼啊！”
她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声音尖利：“镜子！镜子！河娃子！你看镜子！镜子里的我……不对劲！”
他心头一紧，目光猛地投向桌上那面破旧的铜镜！
铜镜表面布满了斑驳的铜锈和划痕，影像模糊扭曲……
但依旧能看清……
镜中张寡妇的脸似乎比现实中更加苍白？！那两道猩红的吊梢眉在模糊的铜镜里显得更加妖异！如同两条活过来的血蛇盘踞在眉骨上？！
而且镜中张寡妇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着？！勾勒出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弧度？！
那根本不是张寡妇此刻脸上惊恐绝望的表情？！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地的轻响！
他猛地低头！
就在张寡妇脚边冰冷的泥地上……
凭空出现了一样东西？！
不是水滴！
是一截东西？！
颜色漆黑！细长！如同女子描眉用的眉笔？！
但那材质极其古怪！非金非玉非木！表面光滑冰冷反射着幽暗的光泽？！笔尖极其尖锐！如同淬毒的针尖？！
笔身靠近笔尖的地方沾染着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污渍？！如同干涸的血迹？！
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混着脂粉的怪味猛地从那截诡异的眉笔上散发出来！
“啊——！”张寡妇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向后缩去！枯瘦的手指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别碰它！”他嘶声喝道，声音干涩。
张寡妇惊恐地点着头，浑浊的泪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就在这时！
那截静静躺在泥地上的诡异眉笔……
毫无征兆地动了？！
不是滚动！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竖立起来？！
笔尖朝上！笔首地立在冰冷的泥地上？！
随即！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震颤声从笔身内部传了出来？！
笔尖那点暗红的污渍骤然亮了一下！如同活过来的血珠？！
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猛地从那竖立的眉笔上爆发出来？！
张寡妇捂着脸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掰开？！
她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但手臂却不受控制地缓缓放下！
她的脸被迫转向了桌上那面破旧的铜镜！
镜中她的影像嘴角那僵硬的诡异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紧接着！
那截竖立的诡异眉笔如同被无形的手握住！
缓缓地凌空飘浮起来？！
笔尖精准地对准了张寡妇眉骨的位置？！
张寡妇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的身体疯狂地挣扎！扭动！喉咙里挤出绝望的呜咽！但脖子以上却如同被铁箍死死固定！纹丝不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悬空的诡异眉笔笔尖闪烁着那点暗红的血光朝着自己的眉毛缓缓地移动靠近？！
“不——！不要——！”张寡妇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然而那悬空的眉笔毫无停顿！
笔尖带着那点妖异的血光轻轻地落在张寡妇左边眉骨上方……
随即开始移动！
不是胡乱涂抹！
是极其精准！极其流畅！如同最高明的画师在描绘一件完美的作品？！
笔尖沿着她原有的眉形极其缓慢地描摹勾勒加深那两道猩红的吊梢眉？！
每一笔落下张寡妇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
她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额角青筋暴突！冷汗如同黄豆般滚落？！
可她的脸依旧死死地固定在铜镜前！无法移动分毫！
更诡异的是！
随着那悬空的眉笔一笔一笔地描画……
铜镜中张寡妇的影像嘴角那僵硬诡异的笑容正在一点一点地加深！扩大？！
那笑容极其标准！如同用尺子量过！嘴角向上咧开的弧度分毫不差！却没有丝毫活人的生气！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板和怨毒？！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正通过这面铜镜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呃啊——！”当那悬空的眉笔完成最后一笔勾勒，张寡妇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向前一扑，重重地撞在桌子上！那面破铜镜“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她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脸上那两道猩红的吊梢眉颜色更加鲜艳！如同刚刚用新鲜的血液描过！在她惨白的脸上刺目惊心！
而那截诡异的眉笔……
在完成最后一笔后……
“啪嗒”一声轻响……
掉落在地上……
笔尖那点暗红的污渍似乎黯淡了些许……
张寡妇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
指尖触到那猩红的眉毛……
入手一片冰冷的滑腻？！如同触摸到凝固的血痂？！
她猛地抬起头……
目光惊恐地投向地上那面摔落的破铜镜……
铜镜镜面朝上……
镜中映出她的脸……
脸上那两道猩红的吊梢眉如同活物般微微地颤动着？！
而她的嘴角……
竟然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开一个和镜中影像一模一样的诡异弧度？！
那笑容如同用刀子刻在脸上！冰冷！死板！毫无温度！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的眼睛……
“不——！！！”一声凄厉到扭曲的尖叫猛地从张寡妇喉咙里炸开！她枯瘦的手指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指甲在皮肤上刮出深深的血痕！试图将那两道猩红的眉毛和那僵硬的笑容从脸上撕下来！
血混着泪水和脂粉的污迹瞬间糊满了她的脸……
可那猩红的眉毛和僵硬的笑容如同烙印深刻在皮肉深处纹丝不动！
她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瘫在冰冷的泥地上无声地抽泣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
屋外阴冷的天光透过破窗照在她的脸上……
那两道猩红的吊梢眉和嘴角僵硬的诡异笑容……
在昏暗的光线下……
散发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妖异与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