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那间破屋的门洞开着,像张吃人的黑嘴。那股子甜腻的腐臭混着陈年脂粉和沤烂泥土的怪味,沉甸甸地堵在嗓子眼,熏得人脑仁发木。他站在冰冷的雨地里,隔着几步泥泞,看着床上那具穿着猩红嫁衣的尸首。王麻子青白的脸僵着,嘴角咧开纸扎人似的假笑,眼珠子瞪得溜圆,凝固着临死前最后一刻的极致惊骇。嫁衣湿漉漉地裹着他干瘦的身子,红得像泼了一床的污血。袖口内侧那行褪了色的“李美凤”小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个恶毒的烙印。
窝棚里剩下的活人早跑没影了,哭爹喊娘的动静被瓢泼大雨砸得稀碎。他胸口那片灰白皮肤下的麻痒感又钻了上来,像有冰冷的虫子在皮肉底下拱。窟窿深处冒出的寒气冻得他牙关打颤,可脑子里却异常清醒。那件嫁衣……那名字……债……陈阿婆嘶哑的警告在耳边嗡嗡响。
雨还在发疯似的下,砸在烂泥塘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天彻底黑透了,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这片死寂的废墟。
第二天晌午,雨势稍歇,变成了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牛毛细雨。空气里那股子沤烂的土腥味更重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镇子里半人深的泥浆里跋涉,想找点能下咽的东西。烂菜叶子、泡发的死老鼠、甚至树皮都成了稀罕物。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肠子绞着疼。
绕过祠堂那片塌得只剩几根焦黑柱子的废墟,前面就是刘寡妇家那片稍微高点的土坡。刘寡妇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男人前年修河堤被塌方的土埋了,留下她和一个刚会走路的娃。
坡上那间用破木板勉强支起来的窝棚门虚掩着。他走近了,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他心里咯噔一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窝棚里光线昏暗。刘寡妇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怀里死死抱着她那不到三岁的儿子铁蛋。铁蛋小脸煞白,闭着眼,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刘寡妇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污。
“刘婶?”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刘寡妇猛地抬起头,看见是他,浑浊的泪眼里闪过一丝绝望,又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河娃子!河娃子!救救铁蛋!救救俺家铁蛋啊!”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铁蛋咋了?”
“发……发癔症了!”刘寡妇语无伦次,手指哆嗦着指向墙角,“昨……昨晚上!那……那雨大的!俺搂着铁蛋睡……半夜……半夜听见……听见门口有动静……像……像是有东西在挠门……”
她喘了口气,脸上血色褪尽:“俺……俺怕啊!不敢开……后来……后来动静没了……俺以为……以为没事了……可……可天快亮的时候……铁蛋……铁蛋突然在俺怀里……咯咯……咯咯地笑……笑得……笑得邪性啊!”
刘寡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俺……俺低头一看……铁蛋……铁蛋手里……攥着……攥着个东西!”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墙角泥地上一个湿漉漉、沾满泥浆的布团!
那布团……猩红刺目!
是……一块……被撕扯下来的……嫁衣碎片?!
布片不大,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湿漉漉地粘着泥浆,但依旧能看出那猩红的底色和上面黯淡的金线纹路!
“俺……俺吓疯了!一把抢过来扔了!”刘寡妇哭嚎着,“可……可铁蛋……铁蛋就……就这样了!浑身滚烫!说胡话!叫也叫不醒啊!呜呜呜……”
他心头一沉!几步冲到墙角,捡起那块湿冷的红布片。入手一片冰寒滑腻!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布片边缘,隐约还能看到一点褪色的丝线痕迹……
又是李美凤的嫁衣?!
这东西……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猛地看向床上气息微弱的铁蛋,又看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刘寡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刘婶!这布片不能留!烧了它!”他嘶声道。
“烧……烧了?”刘寡妇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
“对!快!找火!”他语气急促。
刘寡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在湿冷的泥地上摸索,终于从一个破瓦罐底下摸出了半盒受潮的火柴。她哆嗦着手,划了好几下才点燃一根微弱的火苗。
他捏着那块湿冷的红布片,凑近那点颤巍巍的火苗。
“滋啦……”
布片边缘被火舌舔到,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油脂燃烧的异响,冒出一缕带着甜腻焦糊味的青烟。
就在这时!
“哇——!”床上昏迷的铁蛋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完全不似孩童的啼哭!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抽搐起来!小小的西肢疯狂地踢蹬!白眼仁向上翻着,嘴角溢出白沫!
“铁蛋!我的儿啊!”刘寡妇魂飞魄散,手里的火柴掉在地上瞬间熄灭!她哭嚎着扑向床边!
那块只烧焦了一角的红布片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心头剧震!这鬼东西……在反抗?!
窝棚里一片混乱。铁蛋的尖利哭嚎和刘寡妇的绝望哭喊搅在一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咬着牙,再次捡起那块湿冷的红布片,又摸出自己怀里仅剩的半根受潮的火柴。这次,他看准了,首接将火柴头在布片那点烧焦的痕迹上狠狠一划!
“嚓!”
一点微弱的火星溅起!
“噗!”
布片那点焦痕处猛地爆开一小团幽绿色的火苗!火苗毫无温度,反而散发着刺骨的阴寒!
“呃啊——!”床上的铁蛋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摔回床上!抽搐得更加剧烈!嘴角的白沫变成了淡粉色的血沫!
“不要烧了!不要烧了!求求你!别烧了!”刘寡妇疯了似的扑过来,一把打掉他手里的布片和火柴,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抱住抽搐的儿子,哭得撕心裂肺,“它……它在害我儿啊!别碰那东西了!求你了!”
他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块依旧猩红、只烧焦了一角的布片,又看看床上濒死的孩子和崩溃的母亲,一股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这鬼东西……碰不得!烧不得!像个跗骨之蛆!
他踉跄着退出了刘寡妇的窝棚,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冷汗往下淌。胸口那片灰白皮肤下的麻痒感更重了,像无数冰冷的蚂蚁在噬咬。
下午,雨又大了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北头挪,想去老槐树那边再看看。路过镇口那片稍微干爽点的打谷场时,远远看见几个人围在泥地里,指指点点。
走近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湿气冲进鼻孔。
泥地里……躺着一个人!
是镇上的棺材铺老板,赵老蔫!
赵老蔫仰面朝天瘫在泥水里,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胸口一片血肉模糊!不是刀伤!像是被什么野兽的爪子硬生生撕开了皮肉!伤口边缘翻卷,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混着泥水不断往外涌!
“老蔫!老蔫!咋回事啊?!”有人蹲在旁边焦急地问。
赵老蔫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衣……衣服……红……红的……追……追我……抓……抓我……”
他猛地蹲下身,死死盯着赵老蔫:“什么衣服?是不是一件红嫁衣?!”
赵老蔫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他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看……看见了……在……在祠堂……废……废墟里……飘……飘着……它……它朝我……扑……扑过来……爪子……利……利得很……”
“然后呢?!”他急声追问。
“跑……跑……跑到……棺材铺……”赵老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它……它跟……跟进来……把……把我……按……按在……那口……给……给李财主……备的……金丝楠……楠木……棺……棺材里……”
赵老蔫的瞳孔猛地放大!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短促的抽气!脑袋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死了。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雨水砸在泥地上的噗噗声。
“金丝楠木棺材……”有人喃喃道,声音带着颤,“那不是……那不是李财主家……给自己准备的……那口……刷了七道漆……描了金……镇店之宝吗?”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他猛地站起身,拔腿就朝着镇子北头赵老蔫的棺材铺狂奔!
棺材铺的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刨花、木屑、散落的工具满地都是,混杂着暗红色的、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掉的血迹。
铺子最里面,那口用上等金丝楠木打造、刷了七道大漆、描着富贵牡丹和仙鹤祥云、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泛着幽光的巨大棺材……
棺材盖……严严实实地盖上了?!
厚重的棺材盖严丝合缝地盖在棺身上!上面……赫然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猩红嫁衣?!
嫁衣如同刚刚浆洗熨烫过!鲜红!刺目!在昏暗的铺子里散发着妖异的光泽!胸口那个巨大的“囍”字,金线虽然黯淡,却依旧清晰刺眼!
一股冰冷粘稠的甜腻腐臭混着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整个棺材铺!
他死死地盯着那口盖得严严实实的金丝楠木棺材和棺盖上那件猩红的嫁衣……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陈阿婆嘶哑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脑海深处轰鸣!
“合……棺……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