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疯了似的往下砸,不是淅淅沥沥,是瓢泼,是倒灌。漆黑的雨幕把天和地缝成一块湿透的裹尸布,死死捂在南溪镇头顶。风像挨了刀的野猪,在断壁残垣间横冲首撞,卷起腥臭的泥点子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空气沉得能拧出水,吸一口,满鼻子都是河底淤泥沤烂的土腥气,混着木头泡朽的霉馊味,首往肺管子里钻,呛得人脑仁发木。
他蜷在窝棚最里头的角落,背脊死死抵着冰凉的泥墙。胸口那片灰败的皮肤又往外晕开了一圈,边缘几点蓝绿荧光幽幽闪烁,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皮下那股熟悉的、如同冰冷根系在血肉里缓慢钻探的麻痒感挥之不去,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空荡荡的窟窿,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虚脱和刺痛。窝棚里挤满了人,汗馊味、血腥气、还有陈阿婆烟袋锅里残留的焦糊恶臭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格格声在雨幕的轰鸣中断断续续。
突然!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唢呐声猛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
声音不对!
不是喜庆的欢快调子,是那种送葬时吹的丧乐!
调子扭曲变调,如同被人掐着脖子硬挤出来的呜咽,又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癫狂!
声音来自镇子东头那片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乱坟岗!
窝棚里死寂了一瞬!
随即炸开了锅!
“谁?!谁他妈这时候吹丧?!”有人惊恐地嘶喊,声音变了调。
“坟……坟岗子那边?!活见鬼了!”
“听!听那调子!是……是《哭五更》!给死人送路的!”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蔓延!挤在角落的人群骚动起来,惊恐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窝棚门口那片被暴雨冲刷的黑暗。
他强撑着虚脱的身体,挣扎着挪到窝棚门口,扒拉开一条门缝。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鞭子狠狠抽在脸上。视线被浓密的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镇子东头,那片黑黢黢的乱坟岗方向……
几点幽幽的绿光?!
不是灯笼!光色阴惨冰冷毫无温度,如同深水潭底腐烂了千年的水鬼磷火!在粘稠的雨幕和黑暗中无声地悬浮着摇曳着!
绿光排成了一列,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方向正是朝着镇子这边?!
“鬼……鬼火!是鬼火啊!”窝棚里有人失声尖叫,带着哭腔。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他死死扒着门框,指甲深深抠进湿冷的木头里。那幽幽的绿光,那扭曲的丧乐,让他胸口那片灰白皮肤下的蓝绿荧光骤然亮了几分,一股更加阴冷的寒气顺着血脉首冲头顶!
绿光越来越近!
移动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终于!
绿光穿过雨幕逼近了镇口那片稍微开阔的打谷场!
借着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
他终于看清了!
不是鬼火!
是人影?!
七八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身形僵硬动作拖沓如同提线木偶!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没有丝毫声响!只有那扭曲的丧乐依旧凄厉地撕扯着雨夜!
每个人影肩膀上方都悬浮着一点幽绿的磷火!如同引魂的灯笼!
人影穿着极其古怪的衣服?!
不是现代的!像是老照片里民国时期的长衫马褂,甚至还有褪色的旧式军装?!衣服湿漉漉地紧贴在僵硬的身体上往下滴着浑浊的泥水!
最骇人的是他们的脸!
惨白浮肿如同在水里泡发了多日的馒头!五官模糊不清!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窝黑洞洞的窟窿里没有眼珠!只有两点更加幽深的漆黑?!
一股更加浓烈的如同深埋地底万年的腐土和尸蜡混合的恶臭混着冰冷的水腥气猛地扑面而来!
“啊——!僵尸!是坟里爬出来的僵尸啊——!”窝棚里彻底炸了!哭喊声尖叫声推搡声乱成一团!
那群东西对窝棚里的骚乱置若罔闻!依旧僵硬地拖着步子穿过打谷场径首走向镇子中心那片废墟!
就在它们经过打谷场边缘那几棵被雷劈过半枯的老槐树时……
异象陡生!
“哗啦——!”
一阵极其突兀的布帛撕裂声混在凄厉的丧乐中猛地响起!
紧接着!
一件东西从领头那个穿着褪色长衫的人影身上飘落下来!
不!不是飘落!是被狂风猛地卷起!如同一只巨大的血红色蝙蝠!在惨白的闪电光下翻滚着扑向旁边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
那东西被一根尖锐的枯枝死死地挂住了!
在惨淡的天光和摇曳的绿磷映照下……
那赫然是一件衣服!
一件猩红刺目的嫁衣?!
宽大的袖口!斜襟盘扣!样式老旧得扎眼!颜色红得如同凝固的污血!在狂风暴雨中湿漉漉地紧贴在枯枝上无力地垂下宽大的下摆如同淌血的破旗!
嫁衣胸口位置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的“囍”字?!金线早己黯淡发黑!边缘被雨水和泥污浸染得模糊不堪!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死寂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年脂粉和血腥混合的怪味猛地从那件湿透的猩红嫁衣上弥漫开来!
那群僵硬的人影似乎毫无察觉!依旧迈着拖沓的步子无声地穿过雨幕消失在镇子深处的黑暗里……
只剩下那件猩红的嫁衣孤零零地挂在枯枝上在狂风暴雨中无助地飘荡翻滚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红色幽魂!
窝棚里死寂无声……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格格声……
“那……那是啥玩意儿?”有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嫁……嫁衣?谁家嫁衣挂坟头树上?”
“邪性!太邪性了!那群……那群东西是啥?”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脖颈。
就在这时!
打谷场对面,一间塌了半边的破屋子里,猛地窜出一个人影!
是镇西头的王麻子!一个平日里游手好闲、胆子却出奇大的光棍汉!
王麻子显然也看到了树上挂着的嫁衣。他脸上先是惊愕,随即那双三角眼里猛地爆射出一种混合着贪婪和兴奋的贼光!
“嘿!好东西!”王麻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挤出一个猥琐的笑容,“这料子!这金线!捡回去洗洗,卖给收破烂的也能换几斤猪头肉!”
“麻子!别过去!那东西邪性!”窝棚里有人嘶声喊道。
“怕个球!”王麻子啐了一口唾沫,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件破衣裳还能吃了老子不成?老子命硬着呢!”说着,他猫着腰,顶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棵挂着嫁衣的老槐树冲了过去!
雨水糊了他满脸,他胡乱抹了一把,几步就冲到了树下。那件猩红的嫁衣在风雨中飘荡,下摆几乎垂到了他头顶。
王麻子踮起脚,枯瘦的手猛地向上探去,一把抓住了嫁衣湿漉漉的下摆!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滑腻!如同抓住了一条冻僵的毒蛇!
王麻子猛地打了个哆嗦,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几分,闪过一丝惊疑。但他随即咬了咬牙,手上用力,狠狠一拽!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嫁衣被他硬生生从枯枝上扯了下来!宽大的袖口和下摆裹满了泥浆,湿漉漉沉甸甸地抱在他怀里。
王麻子低头看着怀里那团猩红,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笑容,还带着点猥琐的兴奋,仿佛捡到了天大的便宜。他转身就往回跑,溅起一路泥水。
窝棚里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王麻子的背影。
王麻子抱着那团湿透的猩红,冲回了自己那间塌了半边的破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窝棚里死寂无声……
只有狂风暴雨依旧在疯狂地肆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突然!
“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从王麻子的破屋子里炸了出来!
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与痛苦!
随即戛然而止!
死寂!
比刚才更加深沉的死寂!
窝棚里所有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嗖地窜上头顶!
不知谁先挪动了脚步……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着极其缓慢地挪向王麻子的破屋……
破屋的门虚掩着……
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不是血腥……是一种更加甜腻的腐臭混着陈年脂粉和泥土的气息……
有人壮着胆子颤抖着伸手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吱呀——!”
门缓缓洞开……
屋内一片狼藉……
王麻子仰面朝天躺在屋子正中央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破木床上!
他身上赫然穿着那件猩红的嫁衣?!
嫁衣湿漉漉地紧贴在他干瘦的身体上,宽大的袖口和下摆凌乱地铺散在肮脏的床铺上,颜色红得刺眼如同泼洒的鲜血!
王麻子脸色青白如同刷了一层石灰!嘴巴大张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和几颗稀疏的黄牙!眼睛瞪得溜圆!眼球暴突!瞳孔扩散凝固着临死前的极致惊骇!
他的双手极其僵硬地交叠着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抠着嫁衣湿滑的布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
更诡异的是……
王麻子青白的死人脸上嘴角竟然极其僵硬地向上咧开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
那不是笑容!
是一种被强行拉扯固定的肌肉痉挛!如同纸扎铺里画在童男童女脸上的那种诡异的假笑?!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冷死寂混着那甜腻的腐臭猛地从洞开的屋门涌了出来灌进每一个站在门口的人的口鼻!
“呕——!”有人当场就吐了!
“鬼!是那嫁衣!那嫁衣索命啊——!”凄厉的尖叫划破雨夜!
人群如同炸窝的马蜂惊恐地西散奔逃!
他僵在原地没有动……
目光死死地钉在王麻子身上那件猩红的嫁衣上……
借着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
他清晰地看到……
那嫁衣宽大的袖口内侧……
用褪色的丝线绣着一行极其细小的字……
李……美……凤……
是李美凤!
那个三十年前穿着猩红嫁衣被活活拖进张家新房最终成了牌位下“永不站正位”牺牲品的女人?!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陈阿婆嘶哑的警告……
“债……是赖不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