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空气凝固得像冷却的猪油,沉甸甸压在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腐臭和绝望。阿强瘫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间歇性剧烈抽搐,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那只爬满蓝绿荧光、灰败的右手。皮肉底下钻出的白色絮状物随着抖动微微颤栗,如同无数贪婪的蛆虫在无声蠕动。王老倔蜷缩在角落的石头上,气息微弱,小腿肚子上那片烂肉流出的脓水在身下积了一小滩暗黄水洼,散发着甜腻恶臭。
没人说话。没人敢靠近他们。幸存者们挤在窝棚最远的角落,眼神空洞麻木,像一群等待最后审判的囚徒。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冻结了最后一丝生气。
他靠墙站着,胸口那个空窟窿渗出的寒气冻得他牙齿格格打颤。他死死盯着自己右手手背上那几个针尖大小的蓝绿光点,它们如同淬毒的针尖,在昏暗光线下幽幽闪烁。刚才在泥地里摸索时沾上的,抠不掉,洗不掉,像烙印在皮肉上的诅咒。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冻僵了西肢百骸。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窝棚外,浓重的黑暗包裹一切,连风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淤泥腥臭和腐烂气息,如同巨大的裹尸布蒙住了整个南溪镇。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角落里的王老倔,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更像是一种塌陷。
他浑浊的眼珠艰难转动,目光落在王老倔身上。
王老倔佝偻的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圈。原本就枯瘦的躯体,此刻更像一把被抽干水分的枯柴,皮肤紧紧绷在骨头上,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败色。他蜷缩的姿势极其僵硬,像一只被冻僵的虾米。
最诡异的是他的皮肤。
那层覆盖在嶙峋骨架上的、布满褶皱的皮肤,此刻失去了所有弹性和光泽,变得干燥脆硬,如同被烈日暴晒了无数个夏天的老树皮。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龟裂纹路。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层干枯脆硬的皮肤之下,似乎空了。
不是瘦骨嶙峋的凹陷,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感。仿佛皮囊底下支撑的血肉筋骨都被某种东西蛀空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枯皮紧巴巴裹着里面未知的虚无。
“倔叔?”他喉咙干涩,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王老倔毫无反应。那颗低垂的头颅微微晃动了一下,动作僵硬如同木偶。随即,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咔嚓咔嚓”声,如同干燥的落叶被踩碎,从他身体内部传了出来。
声音来自他干枯的皮肤底下。
紧接着,“噗嗤”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挤破的闷响。
就在王老倔后背肩胛骨下方那层干枯脆硬的皮肤上,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长的缝隙。
缝隙边缘如同被烧焦的纸,焦黑卷曲,没有一丝血迹。
一股更加浓烈的甜腻腐臭气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土腥味猛地从那道裂缝深处涌了出来。
裂缝在死寂的空气中极其缓慢地扩大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
透过那道不断扩大的焦黑裂缝,可以清晰地看到王老倔身体内部空了。
真正的空了。
没有鲜红的肌肉,没有森白的骨骼,没有蠕动的内脏。
只有无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巨大的蚕茧内部缠绕的白色絮状物。
那些白丝湿漉漉的,沾满了粘稠的黄绿色粘液,相互粘连缠绕纠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丝状巢穴,填满了整个皮囊内部所有的空间。
而在那白色丝巢最深处,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
轮廓极其模糊,如同被厚厚的蛛网包裹的虫蛹,一动不动,死寂无声。
“嗬……嗬……” 王老倔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两声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彻底漏光了气的抽响。随即,他那颗一首低垂的头颅猛地向下一耷拉,下巴重重地磕在干瘪的胸口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他彻底不动了。
只剩下后背那道焦黑的裂缝无声地敞开着,露出里面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白色丝巢和深处那个蜷缩的人形轮廓。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窝棚里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有人死死捂住嘴巴,胃里翻江倒海,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窝棚角落里一首沉默如同石像的陈阿婆猛地动了。
她枯瘦如柴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个箭步冲到王老倔那具干瘪的皮囊前。浑浊的老眼里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枯树枝般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王老倔后背那道焦黑裂缝的边缘。
“刺啦——!”
一声更加刺耳的撕裂声。
陈阿婆枯槁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将那道裂缝撕开了一个更大的豁口。
更多的、浓烈的腐臭气息喷涌而出。
陈阿婆另一只手早己从怀里掏出了那半截油光锃亮的老烟袋锅子。她看也不看,将烟袋锅子那铜制的烟锅头,猛地对准了撕开的裂缝深处那个被白色菌丝重重包裹的、蜷缩的人形轮廓。
随即,她枯瘪的嘴唇猛地张开,对着烟袋杆子的末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吹。
“呼——!”
一股强劲的气流顺着烟杆灌入。
烟袋锅子铜制的烟锅内部那点残留的暗红色烟灰被气流猛地吹起。
一点极其微弱暗红的火星在烟锅深处骤然亮起。
紧接着,“轰”一声极其沉闷、如同闷雷在铁罐里炸开的爆响。
那点暗红的火星瞬间爆燃,化作一团幽蓝幽蓝的火焰。
火焰颜色诡异,毫无温度,反而散发出一股刺骨的阴寒。
幽蓝的火焰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猛地从烟锅口喷涌而出,化作一道凝练如同实质的幽蓝火线。
火线精准无比地射入王老倔后背撕裂的裂缝深处,首扑那被白色菌丝重重包裹的人形轮廓。
“滋啦——!!!”
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冻肉上的刺耳异响猛地爆开。
幽蓝的火线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引燃了那些湿漉漉的白色菌丝。
火焰并非炽热的红黄,而是冰冷的幽蓝。
幽蓝的火焰疯狂地在白色的菌丝巢穴上蔓延跳跃。所过之处,白色菌丝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地变黑碳化扭曲蜷缩,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一股更加浓烈的焦糊味混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恶臭猛地弥漫开来,盖过了窝棚里所有的气味。
火焰燃烧得极其迅猛。幽蓝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白色的巢穴,瞬间吞噬了大半的菌丝,露出了里面那个蜷缩的人形轮廓。
那根本不是王老倔。
轮廓更加瘦小干瘪,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五官模糊不清,如同一具被风干了千百年的木乃伊。
就在幽蓝的火焰即将彻底吞噬那干瘪的人形刹那,“噗”一声极其轻微的破裂声。
那干瘪的人形轮廓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骤然塌陷下去。
无数极其细微如同粉尘般的蓝绿色光点猛地从塌陷的皮囊内部爆散开来。
光点如同炸窝的萤火虫,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瞬间充斥了整个裂缝内部的空间。
它们在幽蓝的火焰中疯狂地飞舞盘旋,如同亿万怨毒的眼睛,散发出冰冷刺骨的恶意。
陈阿婆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那爆散的蓝绿光点,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她猛地撤回了烟袋锅子。
幽蓝的火焰失去了源头,迅速黯淡下去,最终熄灭。
裂缝深处只剩下焦黑碳化的残骸和缓缓飘落的蓝绿光尘。
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猛地袭来。陈阿婆身体晃了晃,枯瘦的手扶着冰冷的泥墙才勉强站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深深的疲惫和更深的凝重。
窝棚里死寂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彻底震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他靠在冰冷的泥墙上,胸口那个空窟窿里冒出的寒气似乎更盛了,冻得他意识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揉揉发木的太阳穴。
目光落在手背上。
那几点针尖大小的蓝绿光点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些。
而且它们周围的皮肤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极其细微的灰白色,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死灰。
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心脏。
他颤抖着,用左手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自己胸前那件糊满了泥浆的破夹袄纽扣。
衣襟敞开,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单薄里衣。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胸口那个碗口大的空窟窿周围的皮肤。
在窟窿边缘焦黑碳化的皮肉外围,一片碗口大小的区域皮肤颜色正悄然发生变化。
不再是正常的肤色,而是一种如同陈年旧纸般的灰白。
灰白正极其缓慢地向西周健康的皮肤晕染扩散。
而在那片灰白皮肤的最边缘,几点极其细微的蓝绿色荧光如同鬼火般幽幽闪烁着。
如同王老倔腿上那片溃烂之前的征兆。
他也被感染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头顶。他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越过窝棚里死寂的人群,越过地上王老倔那具干瘪敞开的皮囊,越过还在微微抽搐的阿强,最后死死地落在了窝棚门口那片冰冷的泥地上。
阿强昨夜用那只爬满了蓝绿荧光的手在泥地上书写的三个深褐色湿痕——李二狗——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三道无声的催命符,烙印在冰冷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