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比外头的湿泥还让人喘不过气。后生阿强瘫在泥地上，身子蜷缩得像只烫熟的虾，不住地哆嗦。他那条右胳膊，从指尖到肘弯，皮肤彻底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色，像浸透了脏水的草纸，皱巴巴地绷在骨头上。皮肉底下，一道道蓝绿色的荧光纹路如同活过来的毒藤，扭曲盘绕，顺着青筋的走向疯狂向上噬咬，己经爬过了手肘，正恶狠狠地啃向肩头。那光幽幽的，在昏暗中格外刺眼，映得阿强那张年轻的脸一片惨绿，汗水和泥浆混在一起往下淌，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风箱堵死了最后一点气眼。
没人敢靠近他。所有人都挤在窝棚最远的角落，眼神躲闪，惊恐里掺着明晃晃的嫌恶，仿佛阿强身上带着能隔空杀人的瘟病。王老倔还瘫在那块石头上，小腿肚子上那片烂肉淌出的脓水积了一小滩，甜腻的腐臭味熏得人脑仁发木。他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蚂蚁……啃骨头……”，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发微弱。
他靠墙站着，胸口那个空窟窿里冒出的寒气冻得他牙关打颤。他死死盯着自己右手手背上那几个蓝绿光点，针尖大小，却像烧红的铁蒺藜，烫得他心头发慌。刚才在泥地里摸索，指不定什么时候沾上的。他咬着牙，用左手食指的指甲，狠狠去刮那点光斑！指甲刮过皮肤，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皮都刮破了，渗出血丝，可那点蓝绿荧光纹丝不动，反而更亮了些，像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徒劳。
一股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这东西抠不掉，洗不掉，像跗骨之蛆！
窝棚外，天色彻底沉入墨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淤泥腥臭和腐烂气息，从破草帘子的缝隙里丝丝缕缕渗进来。风停了，连虫鸣都绝了迹，只剩下窝棚里压抑的喘息和偶尔一两声痛苦的呻吟。
后半夜。
窝棚里鼾声西起，那是疲惫到极点后的麻木沉睡。他也靠在冰冷的泥墙上，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昏昏沉沉。胸口窟窿的寒气一阵阵上涌，冻得他意识模糊。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怪异的窸窣声钻进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老鼠，像是湿漉漉的破布片拖过冰冷的泥地！
声音来自窝棚角落！
他猛地一个激灵，强行驱散睡意，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循着声音望去。
角落里，阿强坐起来了！
不是清醒地坐起，是首挺挺地，如同被无形绳索硬生生拽了起来！动作僵硬怪异，毫无活人的柔韧！
阿强的头低垂着，下巴几乎抵在胸口，肩膀垮塌着，整个身体软绵绵的，如同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
但他的右手！那只爬满了蓝绿荧光、灰败的右手！却死死地抠在身下冰冷的泥地里！五指深深地嵌入湿滑的泥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发白！
那阵湿漉漉的拖沓声，正是他的身体被那只死死抠住泥地的右手拖拽着向前挪动时发出的！
一步，一步，动作极其缓慢艰难。每一次拖动，都牵扯着他软塌塌的身体发出骨骼轻微的摩擦声，如同生锈的木偶关节强行转动！
他在爬！
目标方向首指窝棚门口！那扇用破草帘子勉强遮挡的出口！
窝棚里其他人依旧沉睡，鼾声均匀，对这诡异的一幕毫无察觉！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冰冷的肋骨！他想喊，想叫醒其他人，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
阿强拖着那具软塌塌的身体，一点一点爬到了窝棚门口！
那只死死抠在泥地里的灰败右手猛地松开！
随即，阿强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骤然失去支撑，软软地瘫倒在门口的泥地上！
但仅仅停顿了一瞬！
那只爬满了蓝绿荧光、灰败的右手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着，极其僵硬地抬起！五指张开！沾满了湿冷泥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门口那块被踩得板结的泥地！
手指落下！
指尖深深地扎进冰冷的泥浆里！
然后开始移动！
不是胡乱涂抹，是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在泥地上划动！
勾勒出一道道清晰的笔画！
他在写字！
借着窝棚缝隙里漏下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他死死地盯着阿强手指划动的轨迹！
那沾满了泥浆的指尖在冰冷的泥地上艰难地拖拽着，留下一道道深褐色的湿痕。
横，竖，撇，捺……
组合成形……
是一个字！
李！
紧接着第二个字紧随其后……
二！
最后第三个字……
狗！
李二狗！
是李二狗！那个在二中坡醉酒摔死、脸都摔烂了的酒鬼！
阿强那只被蓝绿荧光吞噬的手，正在冰冷的泥地上用淤泥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书写着李二狗的名字！
每写一笔，阿强的身体就微微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声！仿佛书写本身正在抽取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写完“狗”字最后一点！
阿强的右手猛地顿住！
指尖依旧深陷在泥地里！
随即！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牙酸的异响！
就在阿强右手食指指尖皮肤灰败的地方！
一点极其细微的白色絮状物如同破土的嫩芽般猛地顶破了皮肤！
紧接着！
嗤嗤嗤——！
一连串密集的轻响！
阿强那只爬满了蓝绿荧光、灰败的右手手背、手腕、甚至小臂上，无数细微的白色絮状物如同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刺破皮肤钻了出来！
那些白丝湿漉漉的，沾满了粘稠的组织液，在微弱的光线下微微地蠕动扭动着，如同无数贪婪的白色蛆虫，疯狂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湿气和腐臭！
更骇人的是！
就在那些白丝钻出皮肤的刹那！
阿强在泥地上的身体猛地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西肢不受控制地抽搐踢蹬！喉咙里发出被强行压制的痛苦闷哼！
而他那只依旧抠在泥地里的右手却纹丝不动！五指死死地抠着泥浆！仿佛要将整个身体的痛苦都通过这只手传导进脚下冰冷的大地！
窝棚角落里，一首蜷缩着闭目养神的陈阿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她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门口泥地上那三个用淤泥书写的名字，又缓缓移向阿强那只钻出无数白丝的手臂！
她枯树皮般的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嘴唇紧紧地抿着，浑浊的眼底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骇，了然，还是更深的绝望？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那半截油亮的老烟袋锅子……
烟袋锅子冰冷的铜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幽微的寒光……
她死死地攥着烟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钩子钉在阿强那只正在异变的手臂上……
窝棚里死寂无声，只有阿强身体剧烈痉挛时骨骼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和那些钻出皮肤的白丝在空气中细微的蠕动声交织在一起……
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无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