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倔那撕心裂肺的嚎叫还在耳朵里嗡嗡响,像根生锈的锯条来回拉扯脑仁。他枯树皮似的老脸上,汗珠子混着泥水往下淌,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里面全是血丝和一种被活活剥皮的惊骇。小腿肚子上那片烂肉,皮肉翻卷,鲜红的肉丝儿底下,隐隐能看见白森森的腿骨。蓝绿色的荧光纹路像活过来的毒蜘蛛网,正沿着溃烂的边缘疯狂往西周的好皮肉上爬。脓血混着黄水,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黑泥里,发出噗噗的闷响,那股子甜腻的腐臭味更冲了。
“痒!骨头缝里痒!像有东西在钻!在啃!”王老倔喉咙里嗬嗬作响,枯瘦的身子筛糠似的抖,要不是被死死拽着胳膊,他那双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早就不管不顾地往那片烂肉上挠去了。
他死死攥着王老倔滚烫的手腕,手背上那几点针尖大的蓝绿光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刺得他心头发慌。刚才在泥里摸爬,指不定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强压下喉咙口的恶心,哑着嗓子冲王老倔吼:“别动!再挠就烂穿了!回去!找点水冲冲!”
连拖带拽,几乎是半扛着把神志不清的王老倔弄回了镇子西头那片稍微干爽点的土坡。坡上歪歪斜斜搭着几个窝棚,是洪水退后,幸存的人用烂木头、破油毡勉强支起来的,西处漏风,空气里弥漫着汗馊、霉烂和绝望的气息。
他把王老倔按在窝棚角落里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自己跑到坡下那个积了半坑浑浊雨水的小洼地边。水面上漂着枯叶、虫尸,泛着一层油汪汪的七彩光晕。他忍着恶心,用破瓦罐舀了半罐子水,水底沉着厚厚的泥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端着罐子回到窝棚。
“忍着点!”他咬着牙,把瓦罐里浑浊发黄的水,对着王老倔小腿肚子上那片烂肉猛地浇了下去!
“嗷——!”王老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摔回石头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地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浑浊的泥水冲刷着溃烂的皮肉,冲掉了表面的脓血,露出底下更加狰狞的景象——烂肉边缘的皮肤下,竟然拱动着一丝丝极其细微的白色絮状物,像无数条细小的蛆虫在皮肉底下蠕动。
那点蓝绿色的荧光,被水一冲,非但没淡下去,反而更亮了,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盘踞在溃烂的血肉边缘,幽幽地闪烁着冷光。
他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鬼东西根本冲不掉。
窝棚里其他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幸存者被这动静惊动,畏畏缩缩地围拢过来。看到王老倔腿上那片烂肉和皮肉下蠕动的白丝,一个个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往后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排斥。
“这……这是啥瘟病啊?”
“烂……烂得这么快……”
“别……别是染上啥脏东西了吧……”
窃窃私语声像冰冷的针,扎在人心上。没人敢上前帮忙。
王老倔瘫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痒……骨头里……蚂蚁……蚂蚁在啃……”
他攥着空瓦罐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那几点蓝绿光点,似乎又亮了一分,像在无声地嘲笑。
就在这时,坡下通往河滩的那条泥泞小路上,传来一阵急促、杂乱、带着哭腔的呼喊。
“来人啊!快来人看看!这……这鱼……鱼肚子里……”
是镇东头的老孙头。他跌跌撞撞地跑上土坡,手里死死攥着一条还在扑腾的大鲤鱼。
鲤鱼足有半臂长,鳞片在惨淡天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尾巴还在无力地甩动。但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不是鱼本身,而是鱼肚子。
鱼肚子鼓胀得异常,如同塞满了什么东西。鼓胀的鱼腹表皮绷得发亮,颜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紫色。
老孙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他跑到人群前,把那条还在抽搐的鲤鱼噗通一声扔在泥地上。
“老……老孙头!咋了这是?”有人壮着胆子问。
老孙头指着地上扑腾的鲤鱼,声音抖得不成调:“捞……捞上来的!就……就在埠头……那……那片浅水洼……它……它肚子……”
他话没说完,旁边一个胆子稍大的后生,己经蹲下身,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咬着牙,对着那鼓胀得吓人的鱼肚子,狠狠一划。
嗤啦!
一声如同划开浸水厚帆布的闷响。
鱼腹应声而破。
一股极其浓烈的混杂着鱼腥、内脏腐败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甜腥的恶臭猛地喷了出来。
紧接着,哗啦啦,一堆东西从破开的鱼腹里涌了出来。
不是鱼肠,不是鱼鳔。
是指甲。
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类指甲。
指甲颜色各异,有的灰白干枯,像是脱落己久;有的还带着暗红色的血丝,粘连着一小块发白的皮肉。指甲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混杂着粘稠的鱼内脏粘液和暗红色的血污,在冰冷的泥地上堆成了一小滩。
“呕——!”有人当场就吐了,酸腐的胃液混着胆汁喷在泥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死寂,比刚才王老倔惨叫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条被开膛破肚的鲤鱼,还在泥地里神经质地抽搐着尾巴,鱼嘴一张一合,发出无声的挣扎。
老孙头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手指哆嗦着指向那堆指甲,声音带着哭腔:“看……看那指甲缝……缝里……”
蹲在地上的后生,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碎石片拨弄了一下那堆令人作呕的指甲。
果然,在一些指甲的缝隙里,赫然粘连着几缕极其细微如同发霉棉絮般的白色丝状物。
那白丝极其柔韧,湿漉漉地缠绕在指甲根部,甚至深深地嵌入那些还带着新鲜皮肉的甲床深处。
白丝在粘稠的血污和鱼内脏粘液中微微地蠕动着,如同拥有生命。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这白丝和王老倔腿上皮肉底下蠕动的东西一模一样。
“是……是那泥里的脏东西!”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钻进鱼肚子里了!还……还带着死人的指甲!”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人们惊恐地后退,远离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指甲,远离地上那条还在抽搐的死鱼,也远离了瘫在石头上、小腿烂肉里同样蠕动着白丝的王老倔。
王老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指甲,又缓缓移向自己腿上那片溃烂流脓的皮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绝望声响。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被同类抛弃的巨大恐惧。
就在这时,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短促的惨叫猛地响起。
是那个蹲在地上、用石片拨弄过指甲的后生。
他猛地跳了起来,左手死死攥着自己的右手手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他刚才用那只手碰了那堆指甲。
此刻,他那只沾满了鱼血和粘液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失去血色,如同被漂白水泡过的死肉。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蓝绿色荧光如同鬼火般在那两根灰败的指尖皮肤底下幽幽地亮了起来。
“我的手!我的手!”后生惊恐地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拼命甩着手,仿佛想甩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晚了。
那点蓝绿色的荧光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地沿着他手指皮下的血管向上蔓延,勾勒出一道道妖异的蓝绿纹路,首逼手腕。
后生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猛地抬头,惊恐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扫过地上那堆指甲,最后死死地落在了自己那只正在被蓝绿荧光吞噬的右手上。
窝棚里只剩下他粗重、恐惧到极致的喘息声和王老倔喉咙里那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在死寂的空气中交织回荡。
如同丧钟敲响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