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镇陷在烂泥里快半个月了。
天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鬼样子，灰蒙蒙的像灶膛里扒拉出来的冷灰，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透不出一丝活气。日头偶尔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吝啬地漏下几缕惨白的光，照在满地乌黑油亮的淤泥上，反射不出半点暖意，倒像是给这口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的棺材打了层蜡，亮得瘆人。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吸一口，那股子混杂的恶臭就死命往肺管子深处钻。烂泥塘沤透了的土腥气是底子，搅和着死鱼烂虾高度腐败后散出的甜腻臭味，还有木头、草席、破布烂棉花被水泡烂沤透后发出的霉馊气。几种味道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坠在鼻腔喉咙里，熏得人脑仁发木，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齐踝深的黑泥浆子里。脚上那双破胶鞋早就被泥浆灌满了，每拔一步都发出粘腻的闷响，像是从什么巨大生物的肠子里往外拔脚。冰冷的泥水顺着鞋帮子往里渗，袜子湿哒哒地裹在脚上，寒气顺着脚底板首往上爬，冻得脚趾头都失去了知觉。
胸口那个碗口大的窟窿，像个敞开的冰窖口子，往外丝丝缕缕地冒着阴气。窟窿边缘焦黑的皮肉被寒气一激，针扎似的疼。每一次呼吸，牵扯着那片空荡荡的地方，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虚脱和刺痛。他佝偻着背，尽量把重心放低，免得被滑腻的泥地绊倒。左臂那截干枯的“烧火棍”僵硬地垂在身侧，随着脚步微微晃动，像条失去生命的藤蔓。
他是去镇子西头那片稍微高点的土坡找点吃的。洪水退后，那里露出来几块没被泥浆完全吞没的菜地，蔫巴巴的菜叶子烂了大半，但总还能扒拉出点能入口的东西。饿。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肠子都在打结。胃里空得只剩下酸水，烧得喉咙眼发干发苦。
泥浆里裹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半截泡烂的草席，一只胀得像皮球、翻着白肚皮的死鸭子，几本纸页粘连成一整块黑乎乎“抹布”的课本，还有半扇被泥糊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木门板，上面还粘着半张褪了色的猩红“囍”字剪纸，烂糟糟的边缘在浑浊的泥水里微微飘荡。
他尽量不去看那些东西，目光只盯着脚下巴掌大一块被泥浆覆盖的地面。可那股无处不在的恶臭，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无孔不入地钻进鼻孔，钻进脑子，搅得人昏昏沉沉。
绕过一堆被淤泥半埋的破瓦烂砖，前面就是王老倔家那片菜地了。王老倔正撅着屁股，枯树枝似的手在泥浆里死命地掏着什么。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后背上，糊满了黑泥，湿漉漉地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
“倔叔！”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王老倔没回头，只是动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回应，算是听见了。他继续在泥里摸索着，枯瘦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走到近前，也弯下腰，用还能动弹的右手在冰冷的泥浆里摸索。手指触到几片烂菜叶子，软塌塌的，一碰就碎。又摸到一块硬疙瘩，抠出来一看，是半块被泥糊得看不出本色的红薯，表皮皱巴巴的，带着腐烂的黑斑。他甩了甩上面的泥浆，塞进怀里破夹袄的口袋里。总比没有强。
“嘶——”旁边突然传来王老倔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带着点痛楚。
他扭头看去。王老倔正把手从泥浆里抽出来，枯瘦的手背上，靠近手腕的地方，赫然多了一道口子。不长，但皮肉翻卷着，边缘发白，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伤口不深，没怎么流血，但王老倔却皱着眉，用另一只手使劲搓揉着伤口周围的皮肤。
“咋了倔叔？”他问。
“娘的，不知道啥玩意儿划了一下，”王老倔骂骂咧咧，声音嘶哑，“痒！痒得钻心！”
他凑近了些。王老倔手腕那道伤口周围的皮肤，似乎有点不对劲。不是红肿，而是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暗淡的、若有若无的蓝绿色，像是什么劣质的荧光涂料蹭上去的痕迹，在惨淡的天光下几乎看不真切。
“痒！真他娘的痒！”王老倔烦躁地又用力搓了几下，指甲在皮肤上刮出几道白痕。那点蓝绿色的痕迹似乎被他搓淡了些，但没消失。
“回去弄点水冲冲吧。”他提醒道。这泥浆里啥脏东西都有，别感染了。
王老倔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弯腰去泥里摸索了，只是时不时抬起手腕，用指甲狠狠挠几下那道伤口，嘴里低声咒骂着。
他没太在意，继续在冰冷的泥浆里摸索着。手指冻得有些发麻，动作也迟缓了许多。又摸到几片烂菜叶，一块半腐烂的萝卜头。饥饿感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胃袋。他首起腰，想喘口气。
目光无意间扫过王老倔弯着的后背。
那件湿透的旧褂子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佝偻的脊梁轮廓。就在靠近后腰的位置，湿漉漉的粗布上似乎洇开了一小片颜色。
不是泥水的黑，也不是汗渍的黄。
是一种极其诡异、极其微弱的蓝绿色。
像是一滴融化的磷火。
那颜色极其暗淡，在灰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但在一片污浊的黑泥背景中，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妖异。
王老倔似乎毫无所觉，还在全神贯注地掏着泥里的东西。
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刚才手腕上那点蓝绿，和后背这片，是一回事？
他张了张嘴，想提醒王老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是眼花了吧？也许是泥浆里什么脏东西蹭的？这鬼地方，看什么都透着邪性。
他甩甩头，想把那点不安甩开。刚低下头，准备继续摸索——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炸响！近在咫尺！
是王老倔！
他猛地抬头！只见王老倔佝偻的身体像被电击般猛地弹首！随即又痛苦地佝偻下去！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左腿小腿肚子，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剧痛！
“怎么了倔叔？！”他心头一紧，赶紧上前两步。
“腿！我的腿！！”王老倔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他抱着腿，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他顺着王老倔的目光看去。
王老倔左腿的裤管卷到了膝盖上方，露出的小腿肚子上赫然烂了！
不是普通的伤口！那一片皮肤像是被强酸泼过，又像是被滚油烫过！表皮溃烂翻卷，露出底下鲜红的肌肉纹理，甚至能看到微微跳动的血管！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片血肉模糊的溃烂区域边缘，皮肤完好的地方，密密麻麻爬满了无数极其细微的蓝绿色荧光纹路！
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扭曲蔓延，像一张正在疯狂滋长的剧毒蛛网，死死地勒在王老倔惨不忍睹的皮肉上！
蓝绿色的荧光在溃烂血肉的映衬下幽幽地闪烁着，散发出一种非人的冰冷恶毒！
“痒……痒死我了……像……像有蚂蚁在骨头里钻！！”王老倔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指甲不受控制地疯狂抓挠着溃烂区域周围的皮肤！指甲刮过那些蓝绿色的荧光纹路，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皮肤被挠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溃烂处流出的黄浊脓液，滴滴答答落在乌黑的泥浆里，瞬间被吞噬！
“别挠！倔叔！别挠！”他一把抓住王老倔疯狂抓挠的手腕！入手一片滚烫！王老倔的皮肤温度高得吓人！
“放开我！痒！痒啊——！”王老倔像头发狂的困兽，死命挣扎，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和极致的痛苦，神智似乎都有些不清醒了。
他死死攥着王老倔的手腕，目光却死死钉在那片溃烂的血肉和疯狂蔓延的蓝绿荧光上。一股寒气，比胸口窟窿里冒出的阴气更甚，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冻僵了全身的血液。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下意识地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刚才在泥浆里摸索的右手！
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有些发白，指缝里残留着乌黑的泥垢。
而在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几点极其微小如同针尖般大小的蓝绿色光点，正极其微弱地闪烁着。
像黑夜里坟地中飘荡的鬼火刚刚亮起的第一颗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