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堵不住了……” 陈阿婆那破风箱似的喉咙里，刮出来的声儿带着死气儿。地上那道吞了人的黑口子，就在那儿咧着，跟活物喘气似的，还往外头丝丝缕缕地冒冷气。冷得钻骨头缝儿，冰得脑子都发僵。
我杵在泥水地里，脚跟钉在那儿。胸口那块死沉的“兽目”，一下下，一下下，蹦得又沉又急，那孔洞里冰冷的竖瞳死盯着我，像根针往脑髓里头扎。那股倒灌的血气搅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头腥甜的铁锈味堵着嗓子眼。左胳膊干得跟埋了千年的老树根似的，灰败的死皮紧紧箍着骨头，手指头僵得不像自己的。
耳朵里嗡一阵，清一阵。能听见西头牲口圈那边更炸了。猪嚎得像要被活剐，牛闷头撞栏板的“哐哐”声震得地面发麻。腥气浓得化不开，热烘烘的牲口血混着烂泥烂草烂肠子的味儿，被河边的阴风一搅和，死命往人鼻孔里钻。胃里头早就空了，只剩下酸水顶着喉咙根儿。
可这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不对劲。
是风声！还有……水声？水浪拍岸的“哗哗”声，响得不对头！
猛一抬头！镇口那边，南溪河！
河面……涨高了！那水……乌泱泱！黑沉沉！跟灌满了墨汁似的！岸边那些半人高的芦苇杆子，下半截儿都淹在乌黑的水里，只剩下发蔫打卷儿的苇梢子在粘稠的空气里微微晃荡。
不是涨潮！河水的流向……变、变了个儿？！原本该由北往南淌的水，此刻竟咕嘟咕嘟翻着粘稠的黑泡，打着旋儿，倒着流！水流汹涌地从河埠头台阶底下往上涌，把一级级原本干爽的青石阶哗啦啦冲得透湿！浑浊的水花裹着河底的烂泥和水草，冲上最上面一级台阶，把个码头的界桩石牌子都给淹没了大半！
整条河像是活过来了！在拧着劲儿！翻腾搅动着！河水像是烧沸了的铁水，表面鼓起无数脸盆大的黑泡，“啵啵啵”地炸开，炸出一股股极其浓烈的、带着一股像是沤烂了无数鱼卵的……腥水气！熏得人眼珠子发辣！
河岸边那些被浸没的泥地里，“噗！噗！噗！” 不停有东西拱出来！一只只干瘪枯瘦、黑乎乎的……人手！指骨嶙峋！指甲乌黑尖长！疯狂地抓挠着湿滑的淤泥，扭动着往上爬！有些刚刚冒出来半个手掌，有些则整条胳膊都探出了泥浆，那五指在浑浊的空气里猛地张开……死命地……抓握着……什么都抓不住的……虚空！透着一股急不可耐又徒劳无功的邪气！
“那……那是什么？！”
一声变了调的嘶喊！带着哭腔！硬是从那些牲口的嚎叫和水浪声里挣了出来！是斜对过杂货铺刘寡妇！她连滚带爬躲在一堆散乱倒下的鸡笼后面，筛糠似的抖！指头戳着镇子中心那片还算开阔的打谷场方向！
打谷场边儿上，那个老旧的、木头都朽了半拉的戏台子！
黑黢黢的戏台子！顶上那几块破油毡布耷拉着，被这股子妖风吹得“呼啦啦”乱摆。惨淡惨淡的天光，吝啬地漏下几丝，正好打在戏台子前那堆散乱扔着的破木头箱子和烂草帘子上。
箱子上……坐着……个……人？！
瘦高瘦高！穿着件灰扑扑、打了无数补丁的……长衫？！衣襟下摆还往下滴着……乌黑的……泥水！往下淌出一条蜿蜒的黑线，渗进夯得瓷实的黄土地里。
那人……背对着……台下！肩膀……微微塌陷！脖子……僵首地……挺着！头发……油腻……稀疏！发髻……用根乌木簪子……胡乱插着？！能看见……灰白的……头皮屑……粘在油腻的发缕间！
不！等等！
就在那灰白油腻的脖颈顶端！本该是个后脑勺的地方！没有头发！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结构！那里……竟然……顶着……一颗……完整的……脑袋？！
一颗……面朝着……台下方向……挂着油彩脸谱的……京戏花脸……人头？！
花脸脸谱画得极艳！火炭红的底！浓墨勾的眼窝子！靛蓝色的脸膛！嘴角……向上……狠狠吊起！咧着一个极其夸张、极其狰狞的……笑容？！如同……纸扎……铺里……画在……死人轿上的……鬼脸？！
那人头……稳稳当当地……安在……那个……灰布长衫……无头身子……的……脖颈断口上！断口边缘……是那种……被水泡久了……惨白浮肿……不见丝毫血迹的……死肉？！
“啪！”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清脆的……如同什么……硬物……拍在……湿木头上的……板响？！就在那死人头花脸下面！
是那无头身子……一只干枯灰败、指甲缝里嵌满泥垢的手……正……握着一块……用……柳木……做成的……惊堂木？！
啪！啪！啪！
惊堂木……在那只死手里……有节奏地……拍打着……身下坐着的破木箱子边沿！
每一次拍击，都带来一声……空洞……刺耳的……脆响！敲得人心尖儿跟着乱颤！
紧接着……
“咿……咿……呀呀——啊——！！！”
一道无比尖利！无比扭曲！像是用钝刀在刮玻璃！又像是喉咙被烧红的铁钳夹住的……戏腔！猛地……从那颗顶着花脸脸谱的……死人头……黑洞洞的……嘴巴里……喷发出来！！
声浪刮得人耳朵眼子生疼！空气都被这声音撕得发颤！
没有旋律！没有调门儿！只有无休止的、尖锐的摩擦！痛苦！扭曲！充满了……一种……非人的……凄厉！
台下……打谷场边缘……挨着柴禾垛的……那片阴影里……
一个平日里闷头闷脑、下死力气干活的庄稼汉子……王老倔！
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猛地扯了一下！身体……瞬间僵首！
浑浊无神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戏台子上……那颗……顶着油彩花脸的死人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木讷……空洞得……如同一尊泥塑的人俑！
他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往上扯……往上扯……死命地向上咧开！
皮肉被绷得发亮！牙齿露了出来，牙龈泛着一种失血的灰白！笑容…僵硬…诡异…就像戏台上那颗死人头嘴角夸张吊起的油彩笑容的…复制品！
“呃……呃……” 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抽气声……像是被勒紧了脖子的鸭子！两只粗糙的大手……不自觉地抬起来……僵首地悬在空中……模仿着……某种……僵硬的……手势？！
他周围那几个原本就抖成一团的街坊……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连滚带爬地朝后猛退！像是躲避一块随时会炸开的滚烫烙铁！
“老倔！王老倔！醒醒！！” 有人嘶声喊叫。
王老倔毫无反应。他整个人……像是魂魄被那个死人头嘴里喷出的怪声……吸了进去！又像是被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油彩花脸……覆了上去！只剩下那具僵硬……模仿的……躯壳……一点一点地被那个怪异的笑容……吞噬……
噗通！
另一个……离戏台子更近些的……赵家小媳妇！像是被什么猛地绊了一下！膝盖一软，首接……扑倒在了冰冷的湿泥地上！
她抬起一张煞白、冷汗涔涔的脸，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打颤！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瞳孔……不正常地扩散开来！黑黢黢的眼仁儿占据了整个眼白的大部分！像是……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吸进去？！
那双眼……死死地锁住戏台上那颗晃动的死人头！瞳孔……微微地……急速颤动！像是风中摇摆的两点烛火！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身体筛糠似的抖！两只手死命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甲崩裂，洇出暗红的血丝也浑然不觉！仿佛下一秒……她的魂儿……就要被那两颗黑洞似的眼珠子……从身体里……生生拽出来！
“嗬……嗬嗬……” 喉咙里挤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
一股冰冷的、湿滑的、如同河底淤泥的恶臭气息，猛地从背后袭来！我全身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没回头！
身体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本能的反应比脑子更快！那只唯一还算能使唤的右臂，猛地向后一抡！手肘弯曲成坚硬的钝角！灌注了残余的所有力量！夹杂着胸口那股邪火的戾气！朝着背后那个冰冷的源头……死命撞了过去！
“砰！”
结实的……闷响！
撞上的……东西……坚硬！滑腻！带着尸衣粗劣布料的摩擦感！还有一股烂透了的棉絮混着水腥味儿！
一股巨力反震回来！整条右臂都麻了！胸口翻腾的气血猛地往上一冲！喉头那点腥甜差点儿喷出来！
身体借着这股反震力猛地前扑！踉跄几步，堪堪站稳！猛回身！
泥水里！站着一个东西！
干瘪！矮小！一身乌黑发亮、像是被桐油浸透了的……寿衣！裹着一具枯瘦得如同被烈风吹了千年的尸干！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头顶稀稀拉拉几缕油腻粘连的枯黄头发！还有一小截惨白发青、布满褶皱的脖子！
它……纹丝不动！仿佛我刚才那凶狠的一撞，只是撞在了一截……扎根在泥地里的……老槐木桩子上！
就在我盯住它的刹那！
那颗低垂的死人头……猛地……向上一抬！
一张……乌青！浮肿！如同在水里泡发了三天三夜的脸！两只眼珠子……完全是墨汁般的……漆黑！没有一丝眼白！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幽黑？！死死地……对上我的眼睛！
阴冷！僵硬！混乱！恶毒！一股子极其浑浊的负面气息，如同冰冷的铁针！瞬间刺进我的眼球！狠狠扎进脑子里！
眼前的景象猛地晃动！扭曲！天和地像是糊在一起的烂泥！脑子里像是有一千根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胸口“兽目”里的竖瞳骤然缩紧！疯狂地搏动着！一股尖锐的刺痛撕扯着那块紧贴心口的皮肉！
“嗷！”
左边！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炸开！
是王老倔！
他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脖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扭向一个怪异的角度！眼球暴突！布满猩红血丝！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嘴角那个僵硬的怪笑被拉扯得更加变形！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如同抹了一层锅底灰的蜡像！枯槁！干瘪！
噗嗤！
极轻微的一声，如同气泡破裂。几缕……灰黑色的……烟状物……如同活物般……从王老倔剧烈抖动的身体上……丝丝缕缕地……被抽出！蜿蜒着……朝着……戏台子上……那颗无声怪唱的死人头……嘴里……汇聚而去！
他干枯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栽进……湿冷的烂泥地里！抽搐……两下……没了声息！脸上……只剩下一片……凝固的……死灰……和那个僵硬……诡异的……笑容！
打谷场边缘……老烟油！那个平日里抽烟抽得牙都发黑的老巡河员！他目睹了王老倔如同被风干的腊肉般倒下的整个过程！布满皱纹的老脸扭曲着！牙齿磕得咯咯响！一股积了半辈子的血性和蛮横，被这极致的恐惧彻底点燃！在绝望里猛地蹿了上来！
“入你娘的鬼东西！老子叫你唱！！” 他嘶吼着！嗓音破裂！破音！变调得听不出是人喊！
反手！就从背后！猛地拽出了那杆锯短了枪管！枪托包了一层厚重桐油的……老火铳！那杆打死过发疯的野猪！豁开了水匪肚皮的凶器！他枯瘦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捏得惨白！爆出青筋！
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择人而噬的獠牙！死死地……对准了……戏台子上……那个穿着灰布长衫、顶着一颗油彩死人头、惊堂木还在“啪啪啪”拍打、嘴里喷吐着尖利怪腔**的……鬼东西！
枪管口的硫磺味！铁锈味！混杂着他身上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烟草气味！在弥漫的水腥气里刺鼻地弥漫！
“轰——！！！”
一团刺眼夺目！橘红色的巨大火球！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和如同沙粒般的无数灼热铁砂！如同决堤的洪流！狂暴地……朝着那鬼气森森的戏台子……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