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婆那具僵硬的尸首就瘫在门槛外头，半截身子泡在门口洼地积的脏水里，脸朝下趴着，花白稀疏的头发黏在泥浆里，湿透的粗布褂子紧裹着佝偻的背脊，像只被踩扁的、灌满了泥水的破口袋。那股子沤烂水草的腐臭混着新鲜泥腥气，从门洞子破开的大豁口里一个劲儿往屋里灌，浓得呛嗓子。
胸口那块被铜钱“烫”出来的死白印子，火烧火燎地疼，皮底下像有无数只带冰碴子的蚂蚁在啃骨头缝，又麻又刺，顺着胳膊筋首往心口窝里钻。刚才镜子前那股子腐尸烂肉的恶臭还没散干净，这会儿又搅和上门口飘进来的水腥烂泥味儿，搅得胃里翻江倒海，喉咙眼儿一股酸水首往上顶。
墙角那枚铜钱倒是消停了，绿光褪得干干净净，像块死透了的黑铁片，静静躺在霉斑边上。可那面镜子……橱子底层露出来的那面镜子……镜钮上那点猩红的独眼，还死死地嵌在沸腾的惨绿光丝中央！隔着弥漫的腥臭和黑暗，那目光……冰冷！粘稠！像条湿滑的毒蛇，死死缠在你脖子上！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的、能把人骨髓都冻成冰渣子的……饿！
那感觉太真了！真得让人头皮发炸！它想吃了我！那镜子里头的东西！它饿疯了！
脑子里嗡嗡响，全是陈阿婆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嚎：“铜钱眼……开了……跑……快跑……” 铜钱眼开了？啥意思？是那铜钱……还是……镜子钮上那个猩红的眼珠子？！
一股子冰冷的麻意顺着脊椎骨“嗖”地往上爬！不能再待了！这屋子！这镜子！这铜钱！还有门外那滩泡着尸首的烂泥！都他妈是催命符！
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土墙才停下。眼睛死死盯着那面镜子，生怕那点猩红眼珠子突然眨巴一下。又扫了一眼门口陈阿婆那滩泥水里的尸首，心里头那点被逼到绝路的邪火“噌”地一下又冒了出来！跑！往哪跑？！祖宅就这么大！前门堵着尸首！后门……后门通着那个早就荒废了、长满野草的后院！院墙根底下……好像……好像还堆着点破木板烂筐子？能踩着翻出去？！
对！翻墙！离开这鬼地方！
念头一起，身体比脑子快！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也顾不上胸口火烧火燎的疼和掌心针扎似的麻，跌跌撞撞就往后院那扇小门冲！门轴早就锈死了，他咬着牙用肩膀死命一撞！“哐当！”一声闷响！门板带着一股子呛人的霉灰味儿猛地向内荡开！
后院比前头更荒。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来，勉强照亮一小片疯长的野草和东倒西歪的破瓦罐。空气又湿又冷，带着一股子陈年烂木头和湿泥巴混合的土腥气，比前院更冲鼻子。院墙很高，黑黢黢的砖墙在月光下像堵阴森的墓碑。墙根底下，果然胡乱堆着些破木板、散了架的破竹筐，还有半截朽烂的破梯子架子。
就它了！
他扑过去，也顾不上那破梯子架子沾满了滑腻的青苔和黑乎乎的霉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木头糟得厉害，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怪响，随时要散架。掌心那块死白烫伤蹭在湿滑的木头上，钻心地疼！他咬着牙，憋着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够！
手指头终于扒住了冰凉粗糙的墙头！一股子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领口，激得他一哆嗦！脚底下死命一蹬！上半身猛地探出了墙头！
视线豁然开朗！
墙外头不是预想中的村道或者荒地！而是一片……一片死寂的、黑沉沉的水面！
月光惨白，冷冷地铺在水面上，反射出破碎晃动的光斑。水面离墙根很近，近得几乎能闻到那股子熟悉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湿冷水汽！水面异常平静，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墨玉。水色深得发黑，完全看不到底。水面上，靠近墙根的地方，漂浮着一层厚厚的、如同腐烂油脂般的暗绿色浮萍，粘稠地挤在一起，缓慢地蠕动着。
就在那片墨绿粘稠的浮萍中央！
赫然漂着一件东西！
一件……猩红色的……小衣服？！
样式老旧，像是旧社会小孩穿的斜襟小褂。颜色红得刺眼，红得发黑，如同凝固的污血！在惨白月光和墨绿浮萍的映衬下，那抹猩红妖异得令人心胆俱裂！小褂子湿漉漉地紧贴在浮萍上，衣襟半敞着，露出底下同样被水浸透的、颜色发暗的里衬。
更瘆人的是！
那小褂子……不是空的！
衣服下面……明显鼓鼓囊囊……裹着东西！
那东西……还在极其轻微地……一起……一伏！
像是有个活物……被裹在那件湿透的猩红小褂里！在水面下……缓慢地……呼吸？！
一股子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头皮炸开！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冻住了！扒着墙头的手指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井儿！是井儿！那个沉在三岔涡流里的红衣小鬼！它……它真的找上门来了！就在墙外！就在水里！
“嗬……”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了脖子般的抽气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想缩回去！想立刻跳下这该死的破梯子！逃回屋里去！哪怕屋里还有那面鬼镜子和铜钱！
晚了！
就在他身体僵在墙头、惊恐万状地盯着水面那件猩红小褂的瞬间！
那件小褂子下面！那个一起一伏的鼓囊处！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下一沉！
“咕噜……”
一个清晰的水泡破裂声！在死寂的夜里异常刺耳！
紧接着！
那片墨绿粘稠的浮萍！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动！猛地向西周翻滚、散开！
浮萍散开的水面下！
一个……小小的……头颅轮廓！猛地浮了上来！
湿漉漉、粘满了滑腻水藻的黑色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一张脸！一张被水泡得发白、毫无血色的孩童的脸！五官模糊不清，皮肤呈现出一种死鱼肚子般的灰败光泽！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眶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没有眼珠！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那黑暗……正首勾勾地……穿透水面！穿透冰冷的夜气！死死地……锁定了趴在墙头上的“我”！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冲出喉咙！扒着墙头的手指瞬间脱力！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猛地向后倒仰！
“咔嚓！哗啦——！”
脚下的破梯子架子再也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失衡！发出一连串朽木断裂的脆响！彻底散架！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朝着后院冰冷坚硬、遍布碎石瓦砾的地面摔了下去！
“砰！”
后背和后脑勺狠狠砸在冰冷凹凸的地面上！剧痛如同爆炸般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一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喉头一甜，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了上来！
意识模糊中，他感觉自己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泥腥和铁锈味。视线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头顶那片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夜空。
就在这片模糊的视野边缘……
后院那扇被他撞开的小门门口……
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红色身影……
正无声无息地……从门外那片更浓的黑暗里……缓缓地……爬了进来！
它动作僵硬而缓慢，如同提线木偶。湿透的猩红衣角拖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条蜿蜒的、闪着水光的暗色痕迹。粘满黑色河泥的小手，一下、一下，扒拉着门槛和地面，发出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啪嗒…啪嗒…”声。
每一下，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濒临破碎的心脏上！
它爬得很慢，但目标极其明确！
朝着……摔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我”……
一点……一点……地……爬了过来！
那爬行的轨迹前方……后院最荒僻的角落里……那片疯长的野草深处……地面微微凹陷下去的地方……隐约可见一小片……在惨淡月光下反射着微弱水光的……小水洼！
水洼不大，水面覆盖着厚厚的绿藻和浮萍，颜色深得发黑。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刺鼻的腐烂水草和淤泥的恶臭，正从那个方向……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