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那枚铜钱，像块死沉死沉的冰疙瘩，硬生生硌在皮肉底下。祖宅这破屋子，入了夜就跟个冰窖似的，可这股子冷，跟外头刮的阴风还不一样。它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带着股陈年老坟里扒拉出来的湿泥味儿，混着点铁锈的腥气，首往脑仁儿里钻。喘口气都费劲，肺管子像被冰碴子糊住了，吸进来的气儿都是凉的。
厢房里那面破镜子，打从上次沾了血丝瓜瓤子，裹着厚布塞回橱子底，就再没敢碰。可那股子邪乎劲儿，愣是隔着几层破布烂棉花往外渗。夜里头静得吓人，偶尔能听见点细碎动静，像冰溜子掉在瓦片上，又轻又脆，听得人后脊梁发毛。墙角那片霉斑，红得发紫，跟泼了血又晾干了似的，边缘还往外滋着粘乎乎的黑丝儿，像活物一样，悄没声地往墙皮里钻。
人熬到这份上，脑子就跟生了锈的破齿轮，转不动了。白天浑浑噩噩，夜里瞪着眼听耗子在顶棚夹层里挠木头。那本《清河笔记》压在藤箱最底下，像块烧红的烙铁，想都不敢想。可越是怕，心里头那点被逼到绝境的邪火儿，反倒“噌噌”往上冒。像有根看不见的线，一头拴在心尖子上，另一头，就拴在橱子底下那面镜子上！它在那儿勾着你！挠着你！
“操！” 喉咙里憋出个沙哑的音儿，像是破风箱漏了气。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又僵又木，哆嗦着摸向那扇老旧得掉渣的橱门。木头受潮胀了，门轴“嘎吱——”一声怪响，跟夜猫子叫丧似的，在死寂的屋里头炸开，激得人一哆嗦。
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霉烂味儿，混着樟脑丸那股子冲鼻子的怪味，劈头盖脸涌出来。橱子深处黑咕隆咚，那面裹得严严实实的镜子，像个缩在角落里的死胎，透着股子不祥。手指头碰到裹镜子的厚绒布，那布早就糟了，一碰就往下掉渣，一股子更冲的、带着铁腥气的陈腐味儿首往鼻子里钻。
心口那铜钱猛地一跳！不是疼，是沉！像有人拿秤砣在里头狠狠砸了一下！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荡！一股子冰冷的麻意顺着胳膊就爬了上来，手指头更不听使唤了。
不管了！他娘的！
心里头那股邪火顶着，手上猛地一使劲！厚绒布被粗暴地扯开！那面古铜镜，一下子暴露在眼前！
镜面还是那副鬼样子！灰蒙蒙一片，像蒙了层八百年的老油泥，别说照人，连个亮光都透不出来。可那股子阴寒劲儿，没了布裹着，跟开了闸的冰水似的，“呼”地一下扑到脸上！激得人一激灵！镜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跟蜘蛛网似的螺旋刮痕，在昏暗光线下，好像活过来一样，微微地、极其缓慢地……扭动了一下？
胸口那铜钱像是被这镜子刺激着了，开始突突地跳！不是心跳那种搏动，是像有个小马达在里头疯狂地震颤！震得皮肉发麻！一股子又冷又烫的怪劲儿，顺着那震颤首往骨头缝里钻！难受得人想吐！
就在这当口，眼睛死死盯着那死水潭子似的镜面……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镜面最底下那片最深的混沌里……极其极其缓慢地……往上浮？
像是一小块……泡烂了的破布头？颜色暗沉沉的，边缘模模糊糊，带着点……粘稠的质感？它一点点往上拱，镜面那层凝固的“油泥”被它顶得微微波动起来，荡开一圈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那东西越浮越高……轮廓……好像……是半张脸？！
下巴的轮廓！皮肤的颜色……不是活人的肉色，是那种在水底下泡发了的、死鱼肚子一样的……灰白！！下巴底下……好像还连着点……破布条子似的东西？湿哒哒地往下垂着……
一股子浓烈的、如同烂泥塘最底下沤了八百年的腐臭味儿，混合着铁锈的腥气，毫无征兆地、蛮横地冲进鼻腔！呛得人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呃……” 一声干呕卡在喉咙里。胸口那铜钱的震颤猛地加剧！频率快得吓人！像是有根烧红的钢针在里头疯狂地搅！剧痛炸开！冷汗“唰”地一下冒出来，瞬间湿透了后背！
就在这剧痛和恶臭的双重夹击下，脑子嗡的一声！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窜了出来！
它认得我！这铜钱！这镜子！它们是一伙儿的！它们都认得我！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烧遍了全身！烧得他浑身滚烫，又冻得他牙齿打颤！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半张浮上来的、灰白的死人脸下巴！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隔着薄薄的汗衫，那枚铜钱正疯狂地震颤着，像一颗被囚禁的、暴怒的活物心脏！
“祖宗！！”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喉咙深处炸开！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镜子！而是狠狠揪住自己汗衫的领口！用力一扯！
“嗤啦！” 布帛撕裂！
那枚紧贴着皮肉的、冰凉滑腻的铜钱，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股子同归于尽的狠劲儿，硬生生从汗衫里拽了出来！铜钱边缘沾着汗水和体温，被他死死攥在汗湿的掌心！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攥着铜钱的那只手，带着一股决绝的、近乎自毁的冲动，猛地朝着那面古铜镜中央——那个凸起的、布满污垢绿锈的半球形镜钮——狠狠按了下去！
“噗叽！”
一声极其怪异的闷响！
不是金属撞击的脆声！更像是……一团湿透了的、腐烂的泥巴，被狠狠摁进了另一滩更粘稠的淤泥里！
就在铜钱那冰冷滑腻的表面，死死贴上镜钮那层厚厚绿锈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到极致的冰冷能量！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地底寒潮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接触点炸开！
“嗡——！！！”
一声低沉到极限、却裹挟着毁天灭地之力的恐怖嗡鸣！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在颅腔深处发出的咆哮！瞬间席卷了全身！五脏六腑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只剩下这撕裂灵魂的轰鸣！身体像狂风中的枯叶般剧烈摇晃！几乎要当场瘫倒！
紧接着！
那面原本死寂如深潭的古铜镜面！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不是温暖的黄光！是惨白！惨白到如同烧熔的骨灰！又带着一种极其妖异的幽蓝！光芒如同活物般在镜面上疯狂流窜！瞬间吞噬了镜面上所有的混沌与黑暗！那些密密麻麻的螺旋刮痕在强光下扭曲变形，如同无数痛苦挣扎的鬼影！
更恐怖的是镜中的景象！
镜钮被铜钱死死压住的地方，光芒最盛！而就在那片刺目的惨白幽蓝之中！一个影像！一个极其清晰、却又扭曲到令人作呕的影像！猛地浮现出来！
是“我”！
镜子里映出的，正是此刻弯着腰、攥着铜钱死死按在镜钮上的“我”！
但……那绝不是正常的倒影！
镜中的“我”，脸色呈现出一种溺水者才有的、极度的灰败死白！嘴唇乌紫！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完全扩散开，占据了大半个眼白！漆黑！空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怨毒、冰冷，和一种……非人的饥饿感！
这双眼睛！正首勾勾地！穿透了镜面！死死地！盯住了镜子外面——真实的“我”！
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头顶！心脏骤停！血液冻结！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彻底停滞！脑子里只剩下那双来自镜中深渊的、饱含恶意的漆黑瞳孔！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恐惧彻底撕碎的边缘！
镜中的那个“我”，那张灰败的脸上，那两片乌紫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咧开！
一个扭曲到极致、充满了无尽怨毒与嘲弄的……笑容！
“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朽烂门轴艰难转动的摩擦声，从镜子里清晰地传了出来！是那个“我”在笑？！
随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镜中那张扭曲的笑脸下方，脖颈连接肩膀的位置……那件在镜中影像里显得格外破旧肮脏的汗衫领口处……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灰败的皮肤下，迅速鼓起一个个暗黄色的水泡！水泡破裂！流出粘稠腥臭的黄水！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般塌陷下去！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纤维！甚至……隐隐可见森白的骨头！
腐烂！活生生的腐烂！就在镜子里上演！就在那个顶着“我”的脸的怪物身上！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镜中影像那只同样死死按在镜钮上的手！那只手！也开始同步腐烂！皮肤溃烂！肌肉溶解！露出底下同样开始发黑、朽坏的指骨！
而现实中！那只死死按在镜钮上的、属于真实“我”的手！掌心紧贴着铜钱和冰冷镜钮的地方！一股极其清晰、极其真实的……灼痛感！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皮肉被强酸腐蚀般的……麻痒刺痛感！猛地传来！
低头一看！掌心皮肤！就在紧贴铜钱边缘的位置！一小块皮肤！竟然真的开始……泛红！！边缘微微皱起！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被开水烫伤般的死白色！那感觉……和镜中影像腐烂的起始部位……一模一样！
“啊——！！！”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走调的惨嚎猛地冲出喉咙！身体被巨大的恐惧和剧痛猛地弹开！攥着铜钱的手如同被毒蛇咬中般疯狂甩脱！
“当啷！”
铜钱脱手飞出！带着一道暗哑的弧光，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脆响！翻滚了几下，停在了墙角那片如同活物般蔓延的紫黑色霉斑边缘。
那面镜子！在铜钱脱手的瞬间！镜面上那惨白幽蓝的强光如同被掐断了电源！骤然熄灭！镜面瞬间恢复成一片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黑暗！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不祥！镜钮上，被铜钱狠狠按压过的地方，那层厚厚的绿锈……竟然被硬生生磨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一点极其幽暗、仿佛能吸尽光线的……金属原色！
镜中的恐怖影像消失了。但那股浓烈的腐烂恶臭，却依旧弥漫在狭小的厢房里，挥之不去。掌心那块烫伤般的死白色皮肤，火辣辣地疼，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扎刺。
他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腐臭味和喉咙深处的血腥气。冷汗浸透了单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目光呆滞地落在地上那枚铜钱上——它静静地躺在霉斑边缘，像一只蛰伏的毒虫。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祖宅那扇破旧的前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极其沉重地拍响！不是敲门！是砸！是用整个身体在撞！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嘎吱嘎吱”怪叫，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一个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痰音和无法抑制惊惶的吼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狠狠撞进死寂的厢房：
“开门！快开门啊！那东西！那铜钱里的东西！它……它认得你了！它顺着味儿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