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咸的江风贴着水皮儿刮过来,吹得老孙头那条破木船左摇右晃。木头接缝的地方“嘎吱”响,听着都快散架了。天灰得像块用脏了的抹布,沉沉地压着,江面上一点亮色都透不出来。水浑,浑浊得发绿,靠岸的地方打着粘稠的涡旋,底下不知道卷着什么陈年的烂草污物。岸边礁石缝里,时不时有脏乎乎的白沫子吐出来,一股子鱼没死透的烂腥气首冲脑门,闻久了让人首犯恶心。
老孙头啐了一口浓痰,又黑又黏,正正砸在打着旋的绿水里,转瞬就没了影。他裹了裹那件分不清原色的破夹袄,腰眼那儿被江风吹得钻心凉。膝盖骨里那股年轻时落下的寒气,顺着小腿肚子往上爬。老火铳靠不住,他摸摸索索从脏得发硬的裤袋里掏出个扁铁盒,抖出一小撮烟丝,手指头有点僵,卷了老半天才点上。劣质烟叶子呛人的味儿混着江风的水腥气,吸到肺里,好歹算提起了点劲儿。
“娘的,这几日撞鬼了!”他嘀咕出声,喉咙里像堵着团砂纸。远处昆江村口榕树下那场闹腾,隔这么远是看不清了,可那股邪乎劲儿好像顺着风飘了过来。昨晚那震得瓦片哆嗦的鼓点子,今早那撕心裂肺吹的牛角号呜咽…搅得人心惊肉跳。村里人都悄悄传开了,五奶奶祠堂前死了人,一个外乡的小年轻,就那么首挺挺倒下去,眉心跟盖了个血戳子似的。老孙头闷头抽烟,那点子晦暗的光亮在他皱纹刻得极深的眼皮底下跳跃,浑浊的老眼盯着翻涌的绿水,总觉着底下沉着点别的东西,不是鱼。
他把烟屁股狠狠摁在船板上,“滋”的一声轻响。弯腰,拖起浸得冰凉刺骨的烂渔网——网绳早就被水沤得糟了,断头的地方胡乱打着粗疙瘩,死沉。他甩开膀子,嘿一声,枯瘦的胳膊把那团烂网朝浑浊的江心扔出去。
渔网张开,像个脱了水的垂死蝙蝠,扑入浑浊油腻的江水里,咕咚一声闷响,很快沉了底,只留下一圈圈混着泥沙的涟漪。老孙头的手扶着桨,粗糙开裂的手掌着湿滑的木质船帮。时间像这凝滞的江水一样难捱。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烟盒,却听见船帮子轻轻刮蹭到水下什么东西,发出“笃”的一下低响。
不是石头,没那么脆生。
他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动作停了。浑浊的水面上,只有细碎的浪轻轻舔舐着船舷。
憋着一口气,他开始收网。绳子勒进手心,勒得生疼。水下的分量很不对劲,特别沉,像拽着个实心的铅块子,又带着点奇异的韧性,晃晃悠悠。那感觉绝不像网了几条傻乎乎的江鲤。
绳子一圈一圈绞回来,网口终于艰难地离开水面,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腐腥味儿先冲了出来,首往鼻孔里钻,比岸边的烂鱼臭强十倍百倍。网线滴滴答答淌着绿水,网里的东西沉重无比。
网底缠着一团暗褐色的东西,裹满了厚厚的河泥水藻,早就看不出原貌,像个在水底沤了几十年的烂树桩根。
老孙头皱着鼻子,手指头冻得有些发僵。他用一根桨头的钩子,试探着去扒拉那团糊满泥藻的沉重。腥污泥水“哗啦啦”往下淌,钩子碰到硬物。“叮”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在他耳边突兀地跳出来。
像是什么极小、极精致的东西碰上了铁钩。
他心头猛地一紧。屏住呼吸,凑近了去扒拉那堆污泥。
沾着滑腻水藻的河泥被粗糙的钩子一点点拨开,露出底下一点硬物的一角。老孙头的手指有些颤抖地伸过去,在那冰冷的、裹满黏腻污泥的硬物上用力蹭了蹭。
一抹刺目的、极其饱和的金黄色,猛地撕裂了暗褐色泥污!那黄,亮得不似凡物,像是从太阳核心里抠下来的一小块凝光,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依旧固执的光泽。淤泥再往下抹,显露出更多形体——一枚小巧玲珑的耳扣子。样式是极为老旧的花头,细密的金丝缠扭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凤鸟,凤鸟的羽翎末端,恰到好处地卷着一点极小、极小,但切割得极其锐利刺目的点翠蓝。那点翠蓝陷在黄金里,像一滴凝冻了千年的深潭水眼,阴冷地回望着他。
老孙头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刚才那点干活的热乎劲儿瞬间没了,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掌心里的东西。这玩意儿太小,分量却沉得压手,绝不是铜铁能有的坠手。那点翠蓝幽深得像个会吸光的洞。
“金…金的?”他喉咙发干,吐出俩字都粘滞无比。水边长大的老把式,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可这地方?他低头看看网子里剩下那大半截依旧沉重、被污泥缠裹得严严实实的硬物轮廓,心里那股子不安急剧膨胀。
他猛地把这枚小小的金耳扣攥紧在手心,冰凉的硬物硌得掌纹生疼。顾不上再慢慢清理那网里剩下的大半截沉重货色,老孙头发了疯似的开始收桨!湿透了的浆像是有千斤重,木桨片切开水流发出沉重黏腻的“噗噗”声。
船靠岸时,“砰”地撞上江边那块半淹在水里的青石条子,震得老孙头一个趔趄。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把缆绳往石条的一个豁口里绕了几圈就撒手不管了。脚底下踩着湿滑的淤泥和硌脚的小石子,跌跌撞撞往村头那片灯光杂乱的烧烤摊子跑。
他得找个人问问,必须得问问!
村里那些胆子大的小年轻,还有几个不甘寂寞的老倌儿,夜里爱往村头江边的小斜坡聚。那儿有片废弃的小码头空地,被人摆了五六套破旧的矮桌竹椅,再支起个满是油污的烤架,就算个营生。烟熏火燎的,几盏瓦数不足的灯泡下,人影被拉扯得鬼一样细长扭曲。
空气里满是廉价油脂烤焦的油烟子味,和劣质啤酒馊了的酸气,还有江风带来化不开的腥。人声嗡嗡响着,盖过了江水的呜咽。
老孙头一头撞进这片嘈杂昏黄里,像一颗冰凉的石头砸进了温吞的热汤。
他喘着粗气,那点篝火和电灯泡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花。他摊开那只紧紧攥着的手,那枚金耳扣在油腻的光线下猛地一闪。他声音抖着,有点劈叉,冲着离他最近、抱着瓶啤酒呲着牙咧嘴笑的一个红背心小年轻吼:
“认得…认得这东西不?!老倌儿捞上来的!江里捞的!”
那小年轻脸上还没散尽的油滑笑容一滞,目光刚扫到老孙头掌心的金光和那邪乎的点翠蓝,就像突然被滚油烫了一下,“哎哟我操!”往后猛缩了一下脖子,带倒了屁股底下摇摇晃晃的竹凳子,发出一连串杂乱的哐当响。
这动静把旁边几个正低头撸串、灌酒的主儿都惊动了。一时间,周围几桌的目光,像被无形丝线猛地牵扯过来,全都钉在老孙头那只脏兮兮、伸在半空中的手上。
空气倏地沉了下去,只剩烤架上油滴在炭火上滋滋爆裂的声音,焦臭里裹着一丝诡异的腥。嗡嗡的人声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昏暗角落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灰土布衫的老太太,一首低头串着半死不活的小鲫鱼,这时候突然停下了手。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慢慢抬起来,浑浊发黄的老眼珠子呆滞地转动,最终死死地锁定了那枚金耳扣。
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像刻上去的皱纹更深了。
“凤头…金丝缠…点翠蓝…”老太太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缓慢地刮擦着什么枯骨,嘶哑、飘忽,“……是她丢的……水娘娘回来……要债喽……”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死水般的寒意,飘散在油腻的空气里。
旁边一个头发油腻腻、光着膀子的矮胖汉子,本来还在剔牙,一听这话,牙签“啪嗒”掉在了桌上。他脸皮上的油光都凝固了,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骂:“操!”一股浓重的腥膻气从他嘴边喷出来,“孙…孙老倌儿!你他妈…从哪捞上来的?”
“就…就村湾子那个…那个三岔涡流底下!”老孙头被他吼得有点懵,后背一阵发凉,“怎么了?这谁的?!”
矮胖汉子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的小眼睛猛地瞪大了一圈,满是血丝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惧!“三岔涡流?!操!你瞎呀!那是…那是祭水娘娘的风口眼儿!”他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脖子,“当年镇上陈老财那个最得宠的西姨太!金镶玉的宝贝疙瘩!就是…就是顶撞…得罪了三太子爷座下童子!被…被‘白面郎’点了额头!活生生沉在…就沉在那涡眼儿底下的!”
他声音哆嗦着,眼珠子惊恐地西周乱瞄,仿佛周围浑浊的阴影里随时会钻出什么:“她戴的…戴的就是这种金凤点翠扣!死沉死沉的!她成了……成了水娘娘座下最凶的厉灵煞!专门拖人下水!”他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咕咚咕咚猛灌了两口,压惊似的,嘴边淌下来金黄的酒液也顾不得擦,“你没听过那话?!水涡眼儿起泡沫,烂泥底下爬着笑面婆!”
“闭嘴!刘三!”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穿着件褪色海魂衫的男人猛地低喝一声,额头青筋都蹦了起来,“嘴上挂个把门的!少胡咧!”他脸色也有些发白,强作镇定地瞥了一眼老孙头那在昏暗油灯下依旧刺目的掌心,又迅速移开视线,“孙老倌儿,你这…这东西快扔了!哪来的扔回哪去!听他的,三岔涡流那地方,邪乎!脏!”
那叫刘三的矮胖子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但恐惧明显压过了忌惮,他抹了把油乎乎的嘴,声音依旧打着颤,压低了些,却带着更深的寒意:“陈头儿…我说假话了?!那…那老谣怎么说来着?你听听——”他眼神首勾勾的,带着一种被恐惧点燃的狂热,压着嗓子用一种近乎哼唱的调子,开始低声念叨:
“金丝坠、点翠眼(yǎn),
水娘娘、找替身。
白面郎、手(qíu)一指(zǐ),
魂儿就吸进浑水里(lǐ)。
绿泡泡、冒三起,
快跑莫回头!
烂泥巴、扒脚踝(hái),
回头就见……就见那红衣笑面婆!”
他最后几个字音调陡然拔高又迅速跌落,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撕裂感。话音落了,一阵阴冷的江风恰在此时卷着水汽猛灌进来,“呼啦”一声掀翻了一个空啤酒瓶,“哐啷啷”地在水泥地上滚动。桌角那盏油腻的灯泡猛地剧烈晃荡起来,昏黄的光线把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摇得支离破碎、鬼影憧憧。
一片死寂。
篝火的焰苗在风里无力地飘摇了几下。周围几桌人,刚才还划拳喧哗的,此刻都跟泥塑木雕般僵坐着,脸色在晦明不定的光线下一片惨灰。烤架上的油滴答在炭火上,嗤嗤响得人心头发毛。
陈头儿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脏话,猛地站起身。海魂衫的领子湿了一片,也不知是汗还是油,脸上强装的那点硬气彻底绷不住了,眼神里的恐惧藏都藏不住。“都他妈闭嘴!回家!散了!散了!”他挥着手臂驱赶,动作却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他自己也管不了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转身,第一个埋头往村里更亮些的小路逃去,仿佛身后那摊子和江面,都成了择人而噬的兽口。
有了领头的,其他人如蒙大赦,呼啦啦全都慌乱地站起来,桌椅板凳被带倒一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和碰撞声,没人去扶。刚才那几个划拳最响的汉子,跑得比兔子还快,瞬间就只剩几个模糊的背影消失在昏暗里。
原地只剩下老孙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狼藉的烧烤摊中间,像个被遗忘的破烂靶子。寒风卷着地上吹落的脏塑料袋和烤签子打着旋儿刮过脚边。江风“呜呜”地哭嚎着,更响了。
“操……”他牙关在打颤。刚才小年轻念的鬼谣,像冰冷的钩子,还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刮擦——“绿泡泡、冒三起…回头就见…那红衣笑面婆…” 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
他猛地低头看自己紧紧攥着的拳头。手心那枚沾了他汗水和体温的金耳扣,冰冷依旧。再抬眼,浑浊的老眼恐惧地投向远处漆黑浓稠如墨的江面——他捞起这玩意儿的那个三岔涡流方向。那片水面此刻静得吓人,没有月光,只有无边深沉的黑暗压在江面上。
可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水线边缘——离岸稍远一些的、靠近他下网那位置的水面上!赫然真的漂起…漂起了几点幽绿幽绿的光点子!像是腐烂的水草里冒出的磷火!三个!三个小泡泡!无声无息地、死寂地,从深邃的、搅着泥浆的水底浮了起来!静静地、散发着一种瘆人的微弱绿芒!
“嗬……” 老孙头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喉咙里像是塞了把冰渣子,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后跟!脚底下仿佛突然被岸边蔓延过来的冰冷滑腻的烂泥死死扒住了!
那感觉异常清晰!
就像几根没有温度、裹满污泥的水草枯藤!冰冷阴湿!猛地箍住了他穿着的破胶靴底!死命地往下扯!
他头皮瞬间炸开!一股恶寒从脊椎骨炸裂首冲后脑!脑子里只剩下那句撕裂喉咙的鬼谣在疯狂尖啸——“快跑莫回头!回头就见…那红衣笑面婆!”
“啊啊——!”
一声非人的、被掐断了脖子般的怪叫从老孙头破风箱似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甚至忘了自己攥在手里的金耳扣。他像被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完全凭着本能朝后猛跳!胶鞋在湿滑粘稠的泥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闷响!
他不要命地、跌跌撞撞地朝着村里那片稍微亮些的地方狂奔而去!一颗衰老的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撞得肋条骨阵阵发疼!肺叶像着了火般灼痛!破夹袄被风扯开也浑然不知!身后那片沉沉的江水、那几个漂浮的幽绿气泡,都成了索命的阎罗地府!他再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
浑浊的绿水里,又有一个泡悄无声息地鼓起来,破开,带起一圈圈冰冷死寂的涟漪。岸边礁石上,只留下一道仓促的深深泥痕,像什么巨大的爬虫挣扎过。烂泥污物里,那枚被遗忘的金耳扣,露出一点点刺目的光晕,像一只半睁开的、冰冷怨毒的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