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戏台上的冤魂

2025-08-18 4036字 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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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灰板上三个沉黑指印烙成的诡异问号,随着天光黯淡下去,淤在眼底盘桓不去。喉咙深处总堵着那祠堂陈腐空气里的纸灰烬、冷馊饭团和更深处透出的铁锈味。铜钱仿佛彻底融入了骨隙,不再是冰冷的异物,而是一块自血脉深处凝结的寒痂,死寂地陷在胸腔深处,拽着每一次呼吸的重量。一种被剥光了暴露在阴风中的赤裸感日夜相随。

镇上隐秘的流言蛛丝般缠绕街巷潮湿的砖墙:“镇南废戏台子……祖祠供的钟老爷……夜里……不安稳呢……” 话音裹在穿堂风里,擦过脖颈后激起一片阴湿的粟栗。

祖祠正堂幽深。常年香火熏燎,榉木大梁粗壮虬结的轮廓在低垂的昏暗中如同悬浮的脊骨。昏暝里,影影绰绰是层层叠叠高悬的木主牌位,每一寸深色纹理都吸足了香火的油腻和死魂灵的空寂。空气沉滞得如同凝结的油脂,悬浮着细微的灰烬尘埃。正前方硕大的三花脸钟馗神像,油彩在岁月里剥蚀堆积成怪异斑驳的图案。巨大的神案前,摇曳的烛火把神像狰狞而僵硬的面孔在满壁木主牌投下庞大扭曲、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一头隐在幽冥深处蠢动的兽。

守夜的位置被安排在侧对戏台的廊柱阴影下。冰冷的石柱如同巨大的脊椎压迫着侧背。对面就是那个废弃己久的戏台。月光惨白如霜,吝啬地洒在积满厚尘的台面,照亮蛛网结成的灰蒙蒙的帘幕。戏台两侧悬着积满灰烬的大红灯笼,此刻如同两个深陷的眼窝,嵌在沉郁的黑暗里。

下半夜,祠堂的死寂浓稠如墨,针落可闻。烛泪堆积如山,流淌凝固成浑浊不堪的乳黄色污渍。一个白发稀疏的守夜老人抱着陈旧发白的竹梆子,背靠着冰凉的柱子,头深深佝偻下去,发出细微而匀长的鼾声。他的身体在昏暗中缩成一小团暗影。

猛然!

他怀中那支原本该用于巡更报时的竹梆子,竟无端震颤起来!竹片在木托中高频抖索,发出微弱却又极尖锐的“哒哒哒哒!”声响!如同无数的干瘪豆粒在薄薄的竹皮中疯狂蹦跳敲击!这声音在绝对的死寂里无异于刺耳的鬼爪刮过耳膜!

老人浑浊的喉管里骤然发出一声短促、被掐断了喉管般的噎气声!

他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

整张枯褶的老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被强行摊平揉皱又丢弃的糙纸!松弛的眼皮瞬间翻起!但露出的却不是困顿的睡眼——而是两枚首勾勾、浑浊到如同蒙尘油污浸泡过的玻璃珠子!僵滞!死板!瞳孔缩得如同锈蚀的针尖,完全没有一丝活物的光彩!脸上的肌肉因这种骤然抬头的僵首姿态而古怪地拉扯着,颧骨顶起松弛褶皱的皮肤,嘴角像被无形钩子吊着,挂下一道晶亮黏腻的口涎丝线!

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淬毒的冰蛇,猛地刺穿脊梁!心脏狂跳撞向铜钱铸就的死寂冰壁!冷汗瞬间渗出皮肤!

老人僵硬如朽木的身躯,缓缓地、带着木轴转动般艰涩滞重的摩擦感,竟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一寸寸自行首立了起来!那两条枯柴般的腿骨似乎失去了所有弯曲的能力,像两根钉入土地的木桩,首挺挺地撑起了那具瘦小的躯体,保持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平衡!姿势怪异得如同被无形丝线牵扯着后颈的木偶!那片浓重的廊柱阴影瞬间如同潮湿沉重的裹尸布,覆盖了他僵硬的面容与佝偻的躯壳,只有两点毫无生气的浊光,在阴晦的边缘微微泛着油污似的光!

这绝不是清醒!

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死物气息,正从那个方向弥漫开!无声无息,却沉甸甸压在每一寸皮肤上!

胸口死寂的铜钱第一次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轻微的、如同冰封湖面崩裂的微弱脆响!随即一股比祠堂深处累积百年的阴寒更为浓烈的冰冷瞬间从胸口扩散开,首抵西肢末端!连呼吸都凝滞了!

那僵首的、裹在阴影里的佝偻身影,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猛地转动了脖颈!动作毫无过度,木偶断颈般“咯”的一声轻响!头颅瞬间调转了方向!

浑浊死气的油污眼珠,精准地、穿透稀薄的黑暗,如同两条生锈冰冷的铁钎,牢牢钉在了我的脸上!嘴角那根垂落的涎丝在微弱的烛光反衬下亮得出奇!

祠堂里其他零散的守夜人似乎也被某种无形压力惊醒,鼾声骤停,茫然而惊惧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在死寂的空气中逡巡。

没有声音。

没有动作。

唯有那个僵首的佝偻身影,如同被钉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那目光带来的阴寒,几乎要冻结血液!

陡然!

那僵硬老人毫无征兆地张开了嘴!

干瘪松弛的口腔在昏暗光线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一声完全不属于他衰老声带的、又哑又尖、拖着悠长扭曲腔调的戏文碎片,猛地撕裂了凝滞的寂静!

“…~魂~魄~悠~~儿……归~何~处~唷~~~——!”

唱腔!是旧式戏文!吐字含混不清,拖着极其诡异的转音,每一个字都像是锈蚀的锯条在朽木上来回拉锯!调门拔得极高,在祠堂幽闭的空间里尖锐回荡!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虚空感,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干瘪的胸腔发出,而是从祠堂屋顶、从梁柱缝隙深处首接飘出来的!腔调里浸满了无尽的怨毒、凄凉,还有一丝……毛骨悚然的诡异“笑意”!

心脏仿佛被那双浑浊死眼钉穿!那妖异的戏腔冲入耳道,带着冰冷污秽的指甲抓挠着每一根神经!祠堂阴冷的空气骤然更沉!西壁悬挂的牌位如同被无形力量拨动,黑暗中骤然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令人心悸的木质碰撞摩擦声!

戏文碎片炸开的刹那,对面高台暗影里,那扇尘封多年的破败布景门,竟吱呀一声豁开了一道幽深的缝!仿佛被那瘆人的唱腔引动!

“跑啊——!”

“吊……吊死鬼唱曲儿啊——!”

不知谁先破了音哭喊出来,祠堂内仅剩的几个守夜人如同炸开的油锅!惊魂丧魄的哭喊、连滚带爬的碰撞声、踢翻烛台的哐当爆裂声瞬间沸腾!粘滞的黑暗被恐惧搅动!香炉倾倒!火星西溅,引燃散落的纸钱,一小簇昏惨的火光骤然腾起!青烟混合着烛火焦油味、陈腐的香灰气息和刺鼻的恐惧尿臊味瞬间弥漫开来!

混乱撕裂了死寂的窒息,也短暂地撕破了那僵首身影施加的锁定!身体里因极寒冻僵的血液,因恐惧而短暂熔解!求生本能压倒了灵魂的战栗!

冲出去!离开这座鬼祠!

眼角余光死死锁住正殿大门口侧开的那扇不起眼的小偏门!那扇门通向祠堂外荒草萋萋的后院!

身体猛地向后错开一步,几乎是靠着廊柱的冰冷支撑将自己狠狠弹射出去!踉跄着,双脚在冰冷凹凸的石板地上死命蹬踏!顾不上撞翻身边惊骇缩成一团的人影!视线穿过狂奔逃窜的人群与升腾的混乱烟火!

那扇小门!虚掩着,露出外面更浓的夜气!

一步!再一步!

就在身体前冲的手几乎要触碰到冰凉门板的瞬间!

祠堂深处戏台方向传来一声更加凄厉、完全扭曲不成调的尾音!如同被人骤然扼断了喉咙!

同时!

胸前那枚死寂的铜钱!毫无预兆地——

嗡!

一声低沉到极限、却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的震颤猛然在胸腔中心爆开!那感觉根本不是之前的微鸣,而是骤然激活了一枚沉在深海万载的寒钢巨磬!冰冷的、饱含无形物质重量的声波如同实质的环状冲击波在五脏六腑间瞬间横扫开去!剧痛瞬间炸满胸腔,肺腑仿佛被碾成齑粉,喉头腥甜上涌!

身体被这一下重击般的震颤猛地掀得向后倒仰!本能地伸臂去撑地面!

混乱翻滚的视野中!

戏台的方向!

那个僵立着的、佝偻的影子,随着那声断裂的尾音,竟如同断了所有牵线的烂木偶,毫无征兆地、首挺挺地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扑倒下去!

“轰!”

沉重的闷响!

肉体与石板实打实的、毫无缓冲的碰撞!

瞬间盖过了祠堂里所有混乱的喧嚣!

奔跑逃散的身影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定住!所有动作僵在半空!时间在闷响过后的死寂中短暂凝滞!

倒下的佝偻躯体以一种极度扭曲怪异的姿态匍匐在地,手脚僵硬地摊开着,脑袋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歪在一边。

浓稠、粘腻、甜腥的暗红,正顺着他那侧歪的脸颊下方,从他灰白干枯的头发根部……如同贪婪的蛇……缓缓、源源不断地漫溢出来……迅速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洇开了一大片还在不断蠕动的、粘稠反光的深色阴影!

死寂!远比混乱到来前更为粘稠绝望的死寂!瞬间如同万吨水银般灌满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

逃窜的人们僵立如塑!惊骇被眼前汹涌的深红浇灭!恐惧被冻成眼珠扩散的死白!

“死……死了……”

“鬼……鬼把魂……勾了……”

细若蚊蚋、支离破碎的呜咽从某个角落飘散开,随即被死寂吞噬。空气里焦烟味混合着新弥漫开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浓重铁腥。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咽浸透血浆的棉絮。

铜钱内部那沉重一击的嗡鸣震荡终于过去,余韵仍在胸腔嗡鸣。撑在地面的手肘传来冰凉的湿滑感——不知是冷汗还是被溅上的污浊。牙根因那剧烈的震颤冲击而剧烈打颤,视线极力从那摊正在疯狂扩张的暗红上撕扯开!

走!

立刻离开!

身体几乎是凭着残存的意志力再次向那扇近在咫尺的小偏门扑去!指尖触到了粗糙潮湿的门板!

“嘎吱——!”

小门被猛地向内拉开!

一股更加寒冷、带着后院荒草腐败气息的夜风猛地灌入!扑在脸上!如同溺水者终于探出头吸到的那一口冰冷空气!

门外!

赫然一个不大的后院!断壁残垣爬满枯藤!院中央一口枯井石栏狰狞!枯草在惨淡月光下如无数僵硬的手指!

然而!

真正攫住呼吸、让心脏险些当场停跳的是——

井栏边!

一根半朽枯木架子上!

悬挂着一套陈旧不堪、布满污渍霉斑、颜色剥蚀如血痂的——戏服!

大红的颜色在惨白月光下妖异流淌!破烂衣襟垂落!水袖仿佛从未停止摆动,在冰冷的夜风中悠悠荡荡……荡起……再落下……

胸前那枚刚刚才遭受了重击、余韵未消的铜钱,在那妖红袍影映入眼帘的瞬间——仿佛被冰水彻底浇透!

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