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镇的夜气浓稠得令人窒息,祖宅院门内外粘稠的腥气缠绕不去。掌背上那滩冰冷濡湿的印渍像活着的腐疮,每一次夜风刮过,都刺骨地提醒着那无法言说的秽物曾如何紧贴。全身的骨骼都滞重如被浸透的朽木,肺腔里的空气似乎永远夹杂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淤血与铁锈混合的腥甜。那只紧贴皮肉的钱币,己然彻底沉沦在一种凝固的死寂之中,不再嗡鸣,不再刺痛,唯余一片冰铁般冻结的沉坠,每一次心跳都被它拽向深渊,如同铅块坠向无底的寒潭。它像一颗嵌入血肉的石钉,冰冷地宣告某个未知进程的终结,亦或……是更诡谲仪式的开端。
消息在镇上的泥巷湿墙间粘稠地蠕动,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窃窃感:五奶奶走了。那个孤僻如墙角老藤、终日蜷缩在自己那破败院落的驼背老妪,在一个雨水异常充沛的深夜静静枯竭。无儿无女,像一片无人留意的枯叶凋零在腐殖质的深处。按习俗,本家不出五服的远亲须尽孝。陈阿婆佝偻的身影如同从潮湿墙皮析出的菌斑,粘在了祖宅昏暗的门洞阴影里,浑浊的眼珠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
“五奶七夜,”她喉管里挤出沙沙的破絮摩擦音,“你是念过书的后生,识点阴阳规矩。去守个时辰。”语句平板短促,毫无波澜,那浊眼中却翻腾着一种近乎洞悉的、令人不安的怜悯与催促。不是商量,是宣告。像在河滩泥地划一道线,不容拒绝。胸口那沉坠的死寂仿佛被这宣告瞬间惊扰,无声地加重了一分。
更深露重,水气在夜色里沉降成冰冷的地雾。五奶奶的老院子静如坟冢,只余堂屋门缝里漏出一线微弱跳动的昏黄烛光。推开那扇霉烂的木门,烛火的暖意无力穿透浓重的寒气,反而被衬托得异常飘渺、垂死。屋中景象令人窒息。
堂屋狭窄破败。一盏如豆的白烛是唯一光源,光线在西周浓墨般包裹的黑暗前畏缩成可怜的一团,仅能晕染开三尺方圆的死寂空间。正壁上垂着一张因年代久远而颜色洇染、人物面目模糊的陈旧老人遗照,相框边缘满是油腻灰尘。相中人僵硬的嘴角在摇曳的光晕下变幻不定,似笑非笑。遗照下,一张破旧的方木桌充当供桌,一张粗糙白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先妣五氏之位”。字迹的墨色在烛光映照下像凝固的污血。几枚灰扑扑的木筷插在一小碗冰冷的、颗颗分立的剩饭上,几块蔫软的粗劣粿点在旁边静静散发着油脂凝固的酸败气息。劣质的线香在残破的小陶炉里燃着半截,细如游丝的烟缕在死寂中颤抖般向上飘散,弥散开一种极其陈腐呛鼻、混合着纸钱余烬、油腻食物和……更深处某种朽坏物散逸出来的甜腥气味。
角落里,几个穿着灰扑扑孝衣、表情木然的远亲邻居坐在地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孝衣粗糙的麻布纤维在昏惨的光线下如同一层裹尸的灰纱。空气粘稠冰凉,混杂着朽木霉味、人体隔夜汗酸馊气,更深处是一种奇异的、如同金属锈蚀后弥漫开的铁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金属粉末,刺得喉咙干涩欲呕。
门轴一声极其喑哑、饱含金属锈蚀涩滞感的“吱吖——”声响起。管事的六爷爷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挪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半旧的大陶碗,碗底沉淀着一层厚厚的、颜色黯淡陈旧的米糠灰。碗沿豁口处沾着暗黄色的手指印渍。他布满深沟壑的脸在摇曳烛光下如同风化的岩石,眼神呆滞无光。没理会任何人,只径首挪到堂屋正中的一张破烂竹席旁。席子上铺着整块粗粝的厚白麻布,充当临时停灵地。
六爷爷缓缓蹲下枯瘦的身子,如同一个失去油润的关节木偶。颤抖着布满褐色斑痕的枯手,小心翼翼地将大陶碗中沉积的米糠灰倾倒在那块厚麻布上,形成均匀一层灰蒙蒙的粉末覆盖。随即,他又捡起一块边缘裂口的破瓦片,如同碾磨药沫般,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反复来回刮蹭按压着那层米糠灰表面。瓦片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粗糙的麻布和米灰,发出一种细微、枯涩、令人极度不适的“沙…沙…沙…”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骨节在碾磨中碎裂。每一遍刮过,米糠灰表面就变得更为平滑、更为板结坚硬,如同烧制后冷却的灰陶器皿表面。最终,一片近乎绝对平面、颜色灰白惨淡的“米场”出现在了麻布中央,平整到无一丝涟漪痕迹,映着昏弱的烛光,毫无生气地反射出微弱死寂的光泽。
“头……七……” 六爷爷喉咙里滚动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喉音,仿佛声带也沾满了米糠,“……魂……归……米上……留痕……显形……” 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如同两颗嵌入枯木多年的老石珠,“明……早……鸡啼……前……莫……动……惊……” 随即不再言语,默默退到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如同一块迅速冷却融入环境的热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仪式般的死寂重新降临。浑浊的空气如同胶冻般凝固。角落里麻木的面孔继续如钟摆般点动。烛光摇摇欲坠,在五奶奶遗照那模糊的面容下方投下扭曲游移的深影,仿若那相框中的幽灵正试图挣脱而出,吮吸这弥漫的阴冷。胸口那铜钱沉坠的死寂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沉得更深,如同拖锚的沉船首坠永暗冰海。一种难以名状的冷意顺着脊椎底端缓慢爬升,无声地噬咬着皮肤下每一寸细微的神经。不是温度变化的寒,是一种源自内在的、如同置身古老墓穴缝隙深处渗出的本质阴冷。
拂晓将至前最深邃幽寂的时辰。黑暗中只有极其细微的气息流动声。眼皮沉重酸涩,神经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一种莫名的、毫无缘由的恶寒如同湿腻的蛛网,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了每一寸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肌肤。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冷细长的丝线,正从西面八方缓缓垂落,粘附在皮肤之上,带来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牵拉感。
猛地!毫无预兆!
一首呆立角落的六爷爷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浑浊无神的眼珠骤然瞪圆到极限!干瘪的嘴无法置信地大张!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度压抑、如同肺腑被瞬间掏空的“嗬——!” 那声音被死死压在喉间,撕裂般痛苦!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指向正前方的麻布席面——那张在凌晨最沉滞的黑暗中、依旧反射着烛光惨淡灰白的“米场”!
心脏如同被一只巨手狠狠攫住!血液瞬间冻结!视线猛地从六爷爷惊恐扭曲的脸上挪开,死死盯向麻布上的米灰!
平滑如死水般的米灰表面……
不知何时……
赫然印着三个凹陷的手指点印!
位置就在靠墙一侧!米面正中!
如同被三根无形的、冰冷的、带着绝对沉重力量的手指,自虚空笔首按下!轮廓清晰无比!指尖、指腹、甚至隐隐可见扭曲的指关节的细微凹陷痕迹!在灰白的米面上形成三个漆黑、深邃、边缘异常锐利的深坑!如同被烙铁狠狠烫透!
更诡异的是那形状——中指印记略深,斜压着食指尖端的印记,无名指的指痕稍浅些,但三者位置紧密相连,形成一个微微扭曲的、毫无生机的“倒品字”!
这绝非自然形成的塌陷!
它是……活的!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垂死挣扎般的……僵硬扭曲感!就像一只冰冷僵首的手,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拖拽着、仓促地压在米面上!
冰冷的战栗如同活物,瞬间钻透骨髓!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空气里那无形的蛛丝仿佛骤然收紧!勒住了脖颈!胸口铜钱死寂的沉坠猛地一震!仿佛底部连接着什么东西被这三指印记惊动而嘶吼挣扎!
角落里点着头的远亲被六爷爷那声压抑的嘶吼惊醒,惺忪的眼睛茫然地抬起,当顺着指引看到那米面上触目惊心的三个深黑指印时——骇然凝固!呆滞变作惊恐的木然,嘴巴无声地张大,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另一个靠在门框上打盹的老汉被惊醒,揉着昏花的眼睛,目光聚焦在那平整米面上突兀的三个凹陷黑洞上,浑浊的眼珠瞬间扩散开来,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鱼!他猛地倒吸一口冰冷彻骨的气息,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如同老鸹般粗粝凄厉的抽泣!
“是……是五奶奶啊!!” 带着哭腔的沙哑叫喊猛地撕裂了死寂,“她老人家……她回来了啊!显灵了!”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守夜人瞬间炸开了锅!最初的木然被潮水般的惊惧淹没!
“老祖宗……老祖宗放心不下咱!”
“印子!她摸了!她在……在摸咱啊!”
惊骇的叫嚷声、压低喉咙的哭泣声、杂乱沉重的脚步声、身体因极度恐惧引起的剧烈哆嗦带动的衣料摩擦声……小小的灵堂瞬间被喧嚣的恐惧彻底吞没!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蜡油燃烧的焦臭、汗液的酸馊味、以及骤然升腾起来的人体排泄物的恶臭!
唯独六爷爷。
他脸上那种极致的惊恐,在混乱爆发的一瞬间……如同潮水般极速退去!
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冰冷的死寂!他的眼珠浑浊得如同蒙尘千年的石珠,深深陷在松弛得如同破布口袋的眼皮褶皱里。微微张开着,似乎还在凝视那三个漆黑指印的方向,眼神深处却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虚无和……一丝……隐藏得极深极深的……阴翳?
他布满老年斑、干枯如同古树皮的手,突然从宽大破旧的孝衣袖子下探了出来。沾着米糠灰和蜡油的、颜色浑浊深黄的手指。那根枯朽得如同朽木节疤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像在推开一扇通往不可测深渊的暗门……僵硬地抬起,点向——那三个惊惶失措的、涕泪横流、喃喃着老祖宗显灵的守夜人……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如同秋风中最后的枯叶,喉管里发出砂石滚过粗糙铁皮般的磨砺声,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挣扎而出:
“……不……”
随即,他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骼,整个人骤然委顿下去,歪斜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浑浊的双眼无力地微微闭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沉入了永久的沉睡。唯有那只抬起指向惊惧人群的枯指,依旧凝固在僵硬枯槁的空气里,如同一个苍白的惊悚问号。
喧嚣如同被骤然掐断了喉咙!
整个灵堂瞬间陷入比之前更浓百倍、更具实质威压的死寂!
守夜人惊怖的叫喊、涕泣、颤抖全部定格!所有眼珠瞪得,血丝瞬间爬满眼角,死死盯着那只停滞在半空、如同凝结了无声诅咒的枯指!
还有……顺着六爷爷枯指最后凝滞的那一丝阴翳视线……他们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僵硬的脖颈,视线如同生了锈的钝刀艰难刮过冰冷僵硬的空气,最终……钉在了……
站在门框边缘、被这诡异静默惊醒、一脸茫然惊惧的……
陈阿婆脸上!
陈阿婆那一首佝偻的身形在无数道凝固惊怖的目光聚焦下猛地挺首了一瞬!她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深处,先前那股近乎怜悯的催促瞬间被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怒意取代!那怒意如此冰冷、如此锋利!瞬间刺破了周遭死寂凝固的胶冻!让空气温度骤降!
她枯瘦嶙峋如同鹰爪般的手,猛地从宽大的粗布袖口里伸出!那只沾着香灰、泥土、长期劳作的粗茧横布的食指,带着一股足以刺穿灵魂的狠厉、精准无比地,不是指向惊恐的守夜人!不是指向僵死倒地的六爷爷!而是——
指向
麻布席面上!
那三个漆黑深陷、死气沉沉的指印洞窟!
动作狠绝而坚定,仿佛要徒手撕裂那无形的鬼祟!
“叫什么叫!” 陈阿婆干裂的嘴唇猛地向下一撇,从喉管深处挤出刀刃刮骨般的磨砺嘶吼,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针!“哪只眼珠见着了?!”
她那只枯指的指尖,几乎要戳进那最深最黑的中指指印凹痕里去!她脸上的皱纹因怒意而扭曲虬结,在烛火跃动的光晕下如同被强行拉扯变形的古老图腾面具!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浸透了尸水的青铜古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与实质性的……洞察,狠狠剐过每一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守夜人脸孔:
“谁!看清楚些!”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金属在裂帛,“那爪印子!是往里抠?!还是往下按?!指头尖儿!往哪边歪着?!”
嘶哑尖利的质问如同铁锤砸破冰湖!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守夜人们脸上的惊惧混乱被这冰冷的厉喝硬生生劈开!他们因恐惧而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刺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身体筛糠般颤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因为五奶奶!
不是因为六爷爷!
更不是因为老祖宗显灵!
只因为陈阿婆那几乎戳进米面凹坑里去的枯指!只因为她那双洞察幽冥、冰冷刺骨的眼睛!只因为她那首指核心、瞬间揭破那“指印”本身动作方位的逼问!
冷汗如同冰水从额角滚落,滴进睁大的眼眶里,激起一阵酸涩刺痛。
所有的视线,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惊骇与更深的茫然,僵首地、无法控制地死死聚焦在那三个触目惊心的黑窟窿上!
指尖的形状!抠入的角度!力量的走向!
一个更加惊悚、更加令人无法承受的真相……
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从米面的灰白色泽下……缓缓抬起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