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红布鞋像凝结的血瘤,砸在脚边泥地上。刺目的猩红撕裂了昏晦,粗糙撕裂的鞋帮口如同狞笑的嘴,鞋底边缘粘着的几缕暗沉金属刮屑闪着阴郁的幽光。旁边泥灰里,那只细小清晰的脚印死死拓在那里,趾头的印痕如同冰冷嘲弄的戳印。空气胶着粘稠,沉甸甸地坠着铁锈与干涸内脏的浊腥。
厨房角落,小宝僵死的尸体尚未完全冷却,眼珠浑浊凝固,皮毛下嶙峋的骨头狰狞突兀。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水的沉闷腥气,正从它微张的漆黑口鼻间缓缓散逸,与红布鞋的气息混杂交缠,如同恶毒的藤蔓攀爬缠绕,钻进肺叶。
祖宅彻底死了。
连木头纤维细微的裂响都熄灭了。只有空气在凝结、沉积。厢房墙上那些铁锈红的霉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晕染开来,边缘的粘稠紫色纹路疯狂滋生蔓延,像毒疮下溃烂的血管壁。冰冷的朽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带着地下浊水特有腥膻的铁锈味,浓烈得如同固体,沉沉压在舌根,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窒息的抽痛。
铜钱的鸣颤变成了另一种形态,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脉动。它变成了一种深沉、巨大、仿佛来自地壳深处的轰鸣!每一次共振都像用生锈的撞锤猛击着胸骨深处,剧痛炸裂,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粘腻的黑暗中移位、翻腾!呕意伴随着剧痛疯狂上涌,喉管抽搐灼烫,牙齿咯咯磕碰着,却只是发出空洞的撞击声。身体本能地抽搐痉挛,像垂死的鱼在滚沸的油锅里蹦跶,冷汗瞬间浸透薄衫,冰水般贴上皮肤,激得每一个毛孔都在惨栗。
它来了……不止是感知……
那只脚印是宣告!
是冰冷的尸帖!
它要登堂入室,要……正主入座!
脚底像被那红布鞋粘住,无法拔出,无法移动。视线被死死钉在那只鞋上,鞋面污浊的血渍在扭曲的光线下蠕动,恍惚间真的凝结出了两个字迹——
井。
儿。
蚀骨的冰寒从骨髓深处渗出来。僵硬的脖颈,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目光如同灌铅的探针,沉钝地掠过潮湿冰冷的灶台,掠过墙角小宝那摊塌陷污秽的尸骸,掠过地板上自己踩出的杂乱灰痕……最后,艰难地投向厨房门口外那片影影绰绰的昏暗前厅。
前厅光线昏沉,尘土在稀薄的光带中飘舞。靠近门槛的空地上……
又一只脚印。
清晰无比。带着新鲜湿泥的粘稠质感。
大小形状与前一只、与枯井边、与教学楼里所见……丝毫无差!脚尖的方向微微内扣,如同垂钓者甩出的钩尖,死死挂向厨房深处的黑暗!
心脏被攥紧到极限,那铜钱的巨大轰鸣骤然在胸腔中凝滞了一瞬!随即,它疯了!恐怖的震颤感如同失控脱轨的钢铁列车碾过全身骨骼!血液逆流,冲上头颅,视野瞬间猩红闪烁,嗡鸣淹没了听觉!身体被这无法抗拒的震颤猛烈弹向后方,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的灶台边缘!旧伤口撕开裂开,剧痛让呼吸短暂窒息!一小截半朽的柴火骨碌碌滚落地面,刺耳的滚动声在这死寂中无异于爆炸!
灶台的冰冷像毒蛇钻进脊椎。然而比这更刺骨的,是某种粘稠、阴湿的“视线”!
就在刚才撞到灶台的瞬间,一种实质化的、带着冰冷重量的“注视感”陡然降临,如同一只无形的、布满黏液的巨大竖瞳,隔着前厅那片昏暗,冰冷地穿透过来,牢牢锁定了灶台后颤抖的身影。
它在看着!
它的“目光”能穿透黑暗!
身体条件反射般蜷缩如虾,尽量贴着冰冷湿滑的灶壁向下滑缩,试图将自己塞进灶台投下的那片微不足道的阴影里。牙齿死咬着下唇,齿根用力到几乎崩裂,一丝温热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它在前厅……它正“看着”这边……它在找什么?灶台?我?还是……那只铜钱?!
那巨大的轰鸣陡然转为一种极度尖锐、撕裂金属般的痛苦摩擦音!铜钱的鸣颤频率突破了肉体的承受极限!它像一个被投入极限熔炉的核心,在胸腔内疯狂旋转、摩擦、切割!脏器在无形的锯齿下颤抖。喉间的呕意再也无法遏制!
“呕——!”
猛烈地弯腰干呕!剧烈的痉挛撕裂了腹腔!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唾液混合的气味,伴随着尖锐撕裂的痛感!视线在眩晕和猩红中模糊晃动。呕意冲击着天灵盖。就在这意识模糊濒临崩溃的边缘……
厨房最深处!
那扇通往厢房的小柴门方向!
极其短暂、如同静电爆发般、短促到几乎无法确定的一瞬!
空气……波动了一下?
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涟漪”,带着阴冷的恶意,骤然掠过!仿佛是沉寂潭水被无形秽物侵入而产生的排斥性的痉挛!更像是……那门后粘稠黑暗的“本体”,对这片区域骤然爆发的剧烈“生之震动”产生的瞬时、狂暴且恶毒的反应?!
空气温度骤降几度!
墙角小宝僵死的尸体似乎又塌陷了半分!
铜钱被激怒了!
极致的痛苦嗡鸣仿佛被注入了实质的暴怒!它不再是单纯的共振!一股无法抗拒、带着湮灭意味的、极致冰寒的气息猛然自胸开!如同万千支淬毒的冰凌在血肉里狂飙!西肢百骸瞬间僵死麻木!所有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封冻万年的玄冰!身体僵首如断线木偶,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连干呕痉挛都凝固了。全身肌肉、神经、甚至思维,都被那股恐怖的冰寒彻底锁死!只有冰冷粘稠的空气灌入口鼻,带着腐朽和死亡的气息。
意识无比清晰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前方昏暗的前厅……模糊不清……
那巨大的、冰冷粘稠的“视线”依旧如同实质的压力,死死锁定在灶台方向……
厨房角落里小宝的尸体旁,灰尘缓慢飘落……
然后……
身后!
小柴门!
方向!
粘稠的黑暗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刮擦声?
不是木头。更不是脚步声。
是生硬粗涩的摩擦。
仿佛两根被腐蚀的、粘附着干涸泥污的骨头,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缓缓蹭了过去。缓慢。拖沓。带着令人牙酸的艰涩阻力。仿佛什么东西……正紧贴着那扇小柴门背后腐朽的门板……无声地……缓缓擦过……
心脏在绝对冰封下发出濒临极限的无声尖啸!铜钱剧烈挣扎摩擦的尖锐痛苦撕裂了意识!
它……同时在两个方位?!
不!
那厢房深处的东西……也被这剧烈的生之气吸引过来了?!它在“看”,也在“动”!
它们是两股?还是……
混乱的念头还未成形,前厅方向,那股实质化的、冰冷粘稠的“注视感”……陡然消失!
如同被什么东西强行切断!
锁死在身上的重压瞬间消弭!同一瞬间,铜钱那撕裂般的剧痛嗡鸣也骤然中断!但紧随而至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来自本能的、更加狂暴的恐怖示警!像垂死野兽在灵魂深处发出的最后厉嚎!
快逃!立刻!马上离开祖宅!!
身体骤然从彻底的僵死中挣脱出来!如同被滚油烫到的活虾,猛地向后弹开!后背再次狠狠撞上冰冷潮湿的灶台!剧痛无比真切!口中浓重的血腥味冲淡了之前的干呕!
不能回卧房!那里是死路!所有恐怖的源头都指向深处!前厅大门!只有那里!刚才院门被关上了!但那是唯一的生路!
眼睛适应了昏黯,死死盯向前厅大门的方向,脑中一片冰冷清明,只有求生本能在咆哮!
跑!!!
双腿瞬间灌入力量!不再管身后的刮擦声!不再管任何恐怖!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猛然绷首、射出!脚掌死命蹬向地面!冰冷的湿泥飞溅!
冲进前厅!脚步快过下坠的身体!腐朽木地板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视野掠过残破的香案、布满蛛网的角落、倒地的破椅子!那扇沉重的、破了个洞的旧门就在前方!
越来越近!
就在身体扑向大门的前一刻!
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左侧——厢房区域那片被更浓重黑暗笼罩的廊柱后方!
极其短暂的一瞬黑暗涟漪波动!
一道极其瘦小扭曲的……黑影?
轮廓模糊得如同水中倒影!只存在了不到半息!但那细瘦的、比例诡异不似活人的肢体线条,那微微向下的、仿佛正在贴近地面窥视的姿势……瞬间烙印在眼底!
心脏骤然停跳!
是它!!
井儿?!它在那个位置?!它堵在那?!想截断通向卧房的后路?!
身体所有的动作完全是依靠强大的惯性和求生的意志在维持!大脑空白一片,只被最原始的“离开”指令所驱使!
“砰!”
沉重朽坏的木门被整个身体爆发的最后力量狠狠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被掐住喉咙的濒死尖鸣!身体狼狈不堪地滚翻到院子里冰冷的泥地上!碎石和草梗刺入皮肤!
但……自由了!?
院门!近在咫尺!刚才在外面疯狂撞门的东西……
冲出院门,湿冷的夜风瞬间刮在脸上,带着腐烂草木的气息,却仿佛天堂的呼唤!
踉跄着冲到院门口!那扇沉重的木门依旧紧闭!门板外侧布满了撞击留下的新鲜凹痕,几处木刺绽开,颜色深暗。门环疯狂震动过,现在……一片死寂。
是谁?!
心脏狂跳,猛地扑上去拉扯门栓!
触手湿滑!厚重的门板上覆盖着一层粘稠冰冷的……深红色油腻物! 浓郁得化不开的腥气瞬间冲入鼻腔!
“吱呀————”
身后祖宅破开的房门内,一声悠长刺耳、饱含怨毒的木头摩擦锐音响彻夜空,仿佛地狱深处打开棺椁的悲鸣!
寒毛倒竖!血液瞬间冻僵!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扇门洞再次敞开!里面浓稠的黑暗如活物般翻滚!有什么东西……站在了门口!
巨大的恐惧之下,双手爆发出所有力量!门闩猛地被抽开!
“哐当!”
厚重的院门被向内侧狠狠拽开!
门外!
荒凉僻静的小街!
惨白的月光凄清地洒在坑洼的泥地上,路面反射着冰冷潮湿的光。
空无一人!
没有狗!也没有……人?!
心脏骤然沉入无尽冰窟!刚才那些撞击、那些凶猛的吠叫……
就在惊疑恐惧如同毒虫噬咬心脏的瞬间!
院门的内侧——那张被拽到面前的门板上!
距离眼睛不到半尺!
一个血红色的、孩童大小的手印!
猩红!湿腻!仿佛刚刚用鲜血拓印上去不久!五指分开的形状清晰无比,粘稠的血渍甚至还在顺着木纹的沟壑极其缓慢地……往下晕染流淌!边缘残留着几缕极细的、如同金属刮蹭留下的黑丝状印记!那种独特的腥膻铁锈气息……与红布鞋底如出一辙!正是刚才覆盖门板的油腻湿滑物的来源!
它!
它刚才就在门外!在撞门?!在用染血的手拍打?!
那么……那些狗吠……
巨大的恐怖轰鸣在脑海炸开!身体僵在敞开的两扇门中间!门外是清冷的月光和寂静无人的长街空巷,门内是祖宅破开的房门后那翻滚的无边黑暗!血腥的手印就在面前!
那口井……
它真的……无处不在?!
一股冰冷的夜风打着旋儿灌入敞开的大门,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如同窃窃私语般尖锐诡异的“嗖嗖”声,仿佛无数细碎的呼喊擦着耳膜掠过——
“…回家…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