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宅归尘

2025-08-18 7515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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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溪镇这地方,打小我就觉着它像块吸饱了水的烂海绵,一年到头都湿漉漉、粘哒哒的。空气里那股子味儿,混着河沟子里的腥气、老房子木头沤烂的霉味儿,还有路边烧纸钱没散干净的烟灰气,吸一口进肺管子,沉甸甸的,带着股说不出的咸涩。十年没回来,这味儿更冲了,糊在嗓子眼儿里,齁得慌。

车轱辘碾过村口那条铺着滑腻青苔的石板路,声音闷得像是有人在烂泥地里拖着啥重东西。车窗外面,那些褪了色的神厂画壁、电线杆子上糊了一层又一层、早就烂成纸浆的符咒碎片,还有蹲在门槛边眼神发木的老头老太太,都跟蒙了层灰似的,透着一股子被时间腌透了的朽气。这地方,好像打根儿上就烂了,正一点一点往下沉。

三天前那个晚上,电话铃炸得我心口一哆嗦。是我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说爷爷走了。电话那头乱糟糟的,哀乐混着一种尖利又听不清词儿的调子,吱哇乱叫,听得人后脊梁发凉。老宅空了。七十三年的日子,全压在了门梁上那块被油烟熏得黢黑发亮的门匾底下,等着我这个在外头漂了多年的孙子回去“归尘”——说白了,就是收拾收拾,拾掇拾掇,跟打扫一个塞满了秘密的地窖差不多。

车子停在祖屋院墙外头那棵老榕树底下。天擦黑,那点惨淡的光线勉强从它那伞盖似的枝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些支离破碎的光斑。树底下垂下来的气根,跟老头儿枯槁的手指头似的,在风里轻轻晃悠,蹭着那面饱经风霜的泥巴墙,发出一种细碎又没完没了的“沙…沙…”声,活像一群人在你耳朵边儿上嘀嘀咕咕,又听不清说啥。

推开车门,一股子浓得呛人的混合味儿就扑了上来——墙根底下大片青苔的土腥气、百年老木头在雨季里闷出来的厚重霉味儿、角落里堆着的湿纸板散发出的酸腐气,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像是便宜香烛烧完了剩下的那股子油腻子味儿。这味儿,就是老宅的体味儿,渗到骨头缝里了。

钥匙是我妈托人捎出来的,带着铜绿,摸上去滑腻腻的,沾着不知道谁的手汗。推开那扇吱嘎作响、感觉下一秒就要散架了的厚重木门,一股子更阴更沉、还带着几十年没动过的灰尘的气流,劈头盖脸就糊了我一脸。胃里一阵翻腾。

屋里头黑得跟瞎了似的。我摸索着墙边,“啪嗒”一声,拉亮了堂屋中间那盏被蜘蛛网缠得跟个垂死怪物似的白炽灯泡。那光,昏黄,还晃悠,勉强照亮眼前巴掌大块地方,反而让更远处的阴影显得更深、更邪乎。墙上爬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水渍印子,跟蛇蜕皮留下的痕迹似的,歪歪扭扭往上爬,都快够着房梁上垂下来的、结成团的灰色絮状物了。墙角堆着些用白布盖着的玩意儿,影影绰绰的轮廓,跟蹲在那儿守着自己地盘的鬼影子似的。整间屋子像个巨大的、快憋死的肺,喘气儿都带着杂音。

堂屋正中间的供桌上,爷爷的遗照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立着。照片是七八年前拍的,眼神挺平静,甚至有点锐利。可这会儿,在那晕黄、不稳当的灯光底下,嘴角那点阴影,愣是被拉扯得像是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透着一股子无声的审问劲儿。香炉里插着几根刚熄了没多久的残香,灰白色的香灰散在桌面上,冷冰冰的,跟死蛇蜕下来的鳞片似的。空气里那股子香烛的余烬味儿在这儿顶到了头,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带着股不祥的暗示。

“阿河…回来就好。”一声苍老沙哑的招呼,冷不丁打破了死寂。陈阿婆佝偻着身子,像个从旧木头纹路里渗出来的影子,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侧门边儿上。她是隔壁邻居,好像打我一出生就在这儿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被潮水刻出来的。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里头是半碗浑浊的凉茶水。“屋子老了,潮得很,又久没人住,有些…不干净。”她把“不干净”仨字儿说得又轻又快,好像怕惊着啥。“喝口水,歇歇。东西…慢慢收拾。”

她那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定定地落在我身上,又像是落在我身后的某个空点上。那眼神里没啥关切,倒像是某种确认和警告。她把碗往冰冷的方桌上一搁,没多待,转身又像溶进阴影里一样消失了,留下堂屋里那沉甸甸的潮湿、霉味和让人心里发毛的死寂。只有那盏悬着的灯泡,还在因为电压不稳而轻微地明灭着,发出令人牙酸的电流“嘶嘶”声。

我喘了口气,压下胃里那股子持续的不舒服劲儿。收拾的第一步,是把爷爷放在厢房里的旧东西清理出来。推开那扇同样吱嘎作响的厢房门,一股子更冲的陈腐味儿混着浓烈的樟脑丸味儿,狠狠撞进肺里。光线更差,就靠蒙着灰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那点可怜巴巴的天光。一架又沉又大的老式衣橱杵在墙边,跟个蹲在那儿的巨兽似的。

拉开橱门,一股子粉尘扑面而来。衣服不多,大多是些藏青或靛蓝的旧褂子,散发着樟脑和陈年布料混合的怪味儿。我胡乱地把它们塞进带来的蛇皮袋里。橱子最底下,放着一个不算小的、落满厚灰的藤条箱子。提手冰凉滑腻。我把它拖出来,死沉死沉的,带着木头和藤条朽烂的混合气息。

打开箱扣,掀开盖子。几件旧衣服下面,压着几本边角卷翘、纸张脆黄泛黑的线装书。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是硬纸板糊的,没书名,只隐约用毛笔写着一行极小的楷体——《清河笔记》。这是我的名字。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一种奇怪的预感冒了出来。我吹去封面厚厚的浮灰,翻开第一页。墨迹虽旧,字迹却依然工整有力,是爷爷亲笔:

南溪诸志异录,后人慎观。壬戌初记。

七月初三,收夏谷。王伯家三亩水田顷而无损,唯田中积泥塑人形三尺余,面东僵立,农具尽碎置泥人脚下,似敬似祭。观者无不色变。

十月初一,鬼门开。渔人张久泊舟韩江,夜半闻舟头有响动如数人低议,探头视之,唯水波映月,倒影恍惚似多二三人形。不敢眠,燃灯枯坐至晨。

三月清明,林氏女归省。暮行过“双头坡”(后易名二中坡),陡觉身背重物压肩,行路吃力,急呼同行者。问其背上何物,林氏女言不见,唯重。同行者亦不见异处。后生痢三月,形销骨立。

*六月初六,入夜闭户。窗外影幢幢,足声拖沓沉闷,似负重物而行。偶有瓜果滚动之闷响,未敢视。母言此乃“鬼仔担西瓜索替”,需闭窗塞隙,烛火勿熄至天明。切记。*

看到“六月初六”那行字时,窗外那“沙…沙…”的老榕树叶摩擦声好像猛地放大了。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梁骨蛇一样爬上来,激得我汗毛倒竖。那“似负重物而行”的脚步声、“瓜果滚动之闷响”,爷爷冷静的笔触下,分明透着一丝被硬压下去的惊悸。他当时…听到了?看到了啥?那“索替”俩字儿,更是像冰冷的钢针扎进眼里。今天是…我猛地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己经完全暗沉下去,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笼罩着一切。农历…我飞快地推算着爷爷去世的日子,心一点点往下沉……今天是…六月初五?!距离那个要命的晚上,只剩一天!

就在这时候,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名状的变化发生了。

窗外的“沙沙”声……停了。

不是风停,那带着水汽的微风还在撩动我额前的碎发。而是老榕树上那无数气根摩擦泥墙和枝叶相互厮磨的声响,瞬间消失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突然扼住了喉咙。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寂静骤然降临。这死寂比任何噪音都更沉重,压得人胸口发闷,耳朵里仿佛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我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手还保持着翻书页的姿势,眼睛却无法控制地死死盯住厢房那扇蒙尘的雕花木窗。窗纸早就烂没了,就糊着几块发黄起翘的旧塑料布,透出外面沉滞的黑暗。

屏住呼吸。冷汗无声地渗出额头,划过鬓角,留下冰凉的痕迹。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般轰响,震得耳膜发疼。

“沙…沙…”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但不是叶片的摩擦!

像是……一种极其沉重的、浸透了水的布鞋在门外泥泞小路上拖行的声音。极其缓慢,极其滞涩。一步……停顿……又一步……每一步都仿佛从地里艰难地出,再更沉重地陷进去。那声音的方向……

我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声音清晰地从……从堂屋正门的方向传来!

堂屋的门……我进来时关上了吗?关紧了吗?那个沉重的门闩…我插上了没有?记忆瞬间一片混乱,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厢房门,几乎是扑向堂屋通往院子的那扇门。手指冰冷发麻,慌乱地在黑暗中摸索着——

门闩!沉甸甸的、光滑冰冷的木头门闩!它还在!结结实实地横卡在门栓里!

“沙…沙…”

声音消失了。

仿佛我刚才听到的只是心悸产生的幻觉。

我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剧烈的心跳还未平息,耳朵依然捕捉着门外死寂中任何一丝可疑的声响。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单衣,冰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院子里,那棵巨大的老榕树在浓稠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更庞大的、吞噬光线的黑影。没有风,但其中的某处枝条……就在我注视下……似乎极其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幅度不大,但……僵硬,笨拙,像有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在……在上面……攀援?停顿?

“幻觉……一定是晕车太累了……” 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自己都不信。

就在这时,那盏悬在头顶、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的白炽灯泡,猛地开始剧烈闪烁!刺眼的明暗毫无规律地交替着,像一个垂死的怪物在拼命抽搐喘息,把屋里的一切人和物都扯进疯狂的扭曲残影里!“嘶嘶”的电流声变得尖利刺耳,仿佛随时会爆开!遗照上的爷爷在那爆闪的光线下,脸部的阴影变幻不定,嘴角那抹模糊的弧度在明灭交替间竟显得……格外清晰和诡异!

“嗡——”的一声长响,仿佛濒临崩溃的尖叫终于达到顶点——

光,骤然灭了!

瞬间,绝对的、粘稠的黑暗如同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间没顶!

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全黑,耳朵却被另一个声音死死攫住——

不是沙沙声,也不是脚步声。

而是……一种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滚动声。

像是不太圆的瓜果,从某个略高的地方掉落在松软潮湿的泥地上,一下,停顿……然后因为自身的不规则,又缓缓地、吃力地……滚动了一下。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近。

就在……就在门外!

就在此刻被这浓稠黑暗包裹的、冰冷的祖宅大门之外!

我猛地扭转头,透过紧闭门扉上那道不知何时早己开裂的缝隙——在无月之夜,比屋内更深沉十倍的无边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挪动。

一个……形状……

一个湿漉漉的、在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夜色反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不规则弧度的……暗沉沉、的轮廓……

那……赫然是一个西瓜的形状!

胃里一阵剧烈痉挛。

极度的寒冷瞬间冻结了血液!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爷爷笔记里那几行冰冷的小楷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在视网膜上:

六月初六……窗外影幢幢……足声拖沓沉闷,似负重物而行……偶有瓜果滚动之闷响……此乃“鬼仔担西瓜索替”……

书从我颤抖得不受控制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布满陈年污垢的水磨青砖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门缝外那个湿漉漉的、鬼魅般的“西瓜”轮廓,在窒息的黑暗中,仿佛近在咫尺。

它停住了。似乎在聆听门内的动静。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死死捂住嘴,身体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门板滑坐下去,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门外的死寂如同固体般挤压进来,与屋内未散的霉味和香烛余烬混在一起,每一口呼吸都变成了煎熬。汗珠滚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也不敢擦拭,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又干又涩,连吞咽唾液的动作都带着拉扯内脏般的疼痛。心跳在胸腔里以一种病态的狂乱节奏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另一个被忽略的声音——那盏刚刚熄灭的白炽灯泡灯丝,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哀鸣,空气中飘荡着极其微弱的焦糊味,像某种东西烧焦的遗骸。

《清河笔记》摔落时摊开的那一页,恰好翻到了爷爷记录“鬼担西瓜”的那一段。破碎的窗棂透不进一丝天光,但我的脑海中,那几行墨字却在燃烧:

……唯田中积泥塑人形三尺余……

……唯水波映月,倒影恍惚似多二三人形……

……陡觉身背重物压肩……后生痢三月,形销骨立……

这些看似无关的旧事碎片,在极度的恐惧催化下,诡异地和门外那个湿腻的存在勾连起来。泥塑的人形——是替身?倒影中的鬼影——此刻是否正匍匐在门外?无形的重压……痢疾三月……爷爷记录的每一个看似简单的“怪事”背后,是否都隐藏着一次“侥幸”的逃脱?那么这一次……逃得掉吗?

黑暗中,门外那东西似乎又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一声更重的、类似水珠从瓜囊里挤出滴落的闷响。

咚。

像是敲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凌迟般的等待和想象。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气力。不是冲向门闩——那等于开门送死——而是手脚并用地向侧后方倒退爬行。冰冷的砖地摩擦着手肘和膝盖,留下刺痛。目标是祖屋通往后巷的那扇矮小的、平时堆放柴禾杂物的后门。我妈电话里提过一句,那扇门还能开,钥匙就挂在厨房灶台边的钉子上。

黑暗吞噬了方向,全凭记忆和触觉摸索。身体撞翻了堆在角落的杂物,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瓦罐骨碌碌滚了出去,破碎声在死寂中如惊雷般炸开!几乎同时——

嘭!

一声沉重的、裹挟着湿气的撞击,猛地砸在刚刚被我倚靠过的堂屋大门上!

整扇厚重的木门都在呻吟!灰尘簌簌地从门框上方被震落,扑簌簌掉在头上脸上。一种强烈的寒气透过门板缝隙,蛇一样钻进来,贴着地面盘旋,舔舐着的脚踝。

它被惊动了!它在撞门!

肺部紧缩得发疼,窒息感排山倒海。顾不上灰头土脸,不敢回头张望,更加拼命地向厨房方向挣扎爬去。堂屋通往厨房的过道狭窄而幽深,如同一条通往未知的、怪兽的食道。

身后的撞击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变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声音——指甲刮擦厚重木头的声音!声音缓慢,却异常清晰,吱…嘎…吱…嘎…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和令人血液冻结的恶意!它不仅仅想进来,它还想……撕裂!它在用指甲“扣”门!

厨房的方位!灶台!钉子!钥匙!

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砖砌灶台边缘,一路抖索着摸索上去……钉子!一个冰冷的、带圈的铁钩!钥匙还在!

金属摩擦铁钩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恐惧中,手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小小的黄铜钥匙。好不容易捅进锁孔,用力一扭——咔!

后门锁开了!一股带着后院野草和新鲜泥土气的冷风涌进来,瞬间驱散了厨房里滞闷的恶臭,带着一丝生的希望!

顾不上推门的声响,我用肩膀猛地顶开那扇单薄的木板门,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后院那长满半人高野草的泥地里。湿冷的草叶扫过脸颊和手臂,带着泥土和夜露的腥气。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扇刚刚被怪物叩击的堂屋大门,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沿着墙根向外跑。那扇象征着出口的后门,在我背后敞开着,像一个引诱怪物追出的路标。

一首跑到村中小路的石板上,双腿才彻底脱力般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空气大口大口地吸入肺里,带着逃离险境的微甜和劫后余生的冰凉。我回头望去——

祖屋那巨大的黑影,依旧沉默地匍匐在浓重的夜色中。院墙内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榕树,树冠在无星的夜幕下轮廓模糊。没有任何异动。紧闭的前门,敞开的破败后门,像一张沉默咧开的嘴。仿佛刚才那恐怖的撞击、刮擦和那个湿漉漉的西瓜,只是我被爷爷笔记和诡异环境催化出的一个逼真到可怕的噩梦。

冷汗浸透衣服,夜风吹过,刺骨的冷。

真的是噩梦吗?身上被杂物划破的手肘还在隐隐作痛。刚才那沉闷的撞击声和指甲刮擦声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膜深处……那最后从门缝里渗透进来的寒气……

忽然,一个被遗忘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劈入混乱的大脑!

笔记本!

《清河笔记》被我慌乱中掉落在厢房冰冷的地面上。爷爷那本记录着无数禁忌、危险和旧日诡异的《清河笔记》!

摊开的那一页……赫然正是他用那冷静到可怕的笔迹所记下的——“六月初六,鬼仔担西瓜索替”!而在那句话下方的空白处,在我因极度惊骇而翻落书页之前,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

一丝不同于正文墨色、更显潦草、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急迫甚至战栗,被后来添加上去的笔迹!颜色略新,像是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才写下的。字迹歪斜颤抖,透出书写者剧烈波动的心绪:

门开,莫回头!

夜惊之笔:丙戌六月初五 亥时三刻

丙戌年……正是今年!亥时三刻……就是……就是刚才!

一股新的、不同于刚才纯粹被未知鬼物追赶的恐惧猛地攥住了心脏!不是因为“门开莫回头”的警告——后门己经开了,我也没回头——而是爷爷写下这句话的时间和地方!

他是在这间屋子!在去年(或某年)的六月初五!几乎同一时刻!经历了和我刚才高度相似的……事情?!

他看到了什么?他也坐在厢房的黑暗里,听着门外那沉重的脚步和……滚动的西瓜?他那一刻的心境,与我方才的魂飞魄散如出一辙?!

而他在那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着……写下了这行警告?

这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收紧!那个湿漉漉、贴着门缝的、如同索命标记般的“西瓜”,它来早了!它不是在等待初六!它是来“确认”的吗?还是……因为我的到来,因为这空置祖宅的重新开启,因为它嗅到了新鲜活人的气息?!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老宅那漆黑的轮廓。敞开的厨房后门如同一道深黑的伤口,粘稠的、冰凉的夜色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入,无声地填充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而那扇紧闭的、刚刚承受了“叩击”的堂屋大门……在那深不可测的门缝之后,那无法被驱散的沉重黑暗里……

那个“西瓜”……它……还在吗?它……进去了吗?

胃部再次剧烈抽搐起来,冷汗如瀑,在六月初夏的湿热的夜风里,我如坠冰窟。陈阿婆临别前那句轻飘飘的“不干净”,此刻有了具体而恐怖的回响。爷爷笔记里那些冰冷的记录,不再是尘封的“志异”,而是带着血腥锈迹和亡魂低语的……警告书。

第一夜,归尘尚未开始,无名的惊怖己在祖宅的阴影中悄然回魂。那本无意翻开的《清河笔记》,就像我亲手撬开了一口不该被触碰的棺材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