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粒粒的心，像绷紧的弦。
家宴的冷，哥哥那身刺眼的军装，堵在胸口。光恨，不够。得做点实在的！真刀真枪地干！
放学铃刚歇，同学孙静拽住她衣袖。拐进一条晒不到太阳的后弄。青苔湿滑。
孙静凑近，声音压得扁扁的，气儿吹到粒粒耳根：“有伙人…跟我们一样，恨透东洋赤佬。想干点实在的。叫‘萤火虫’。”
“萤火虫？”粒粒心突地一跳。暗夜里那点微光？她用力点头，下巴颏几乎磕到胸口。“算我一个！”
接头点，在闸北宝山路。求知旧书铺。
铺面窄得像刀片，挤在两爿烟纸店中间。门楣旧匾蒙着灰。推门进去，一股子陈年纸墨混着灰尘的闷味儿，首冲鼻子。
书架顶天立地，旧书堆得摇摇欲坠。光线昏昏，人影模糊。
粒粒按捺心跳，装作翻书。手指划过发脆的书脊。
斜对角书架后，一个穿半旧阴丹士林蓝布学生装的年轻男人，正低头看一本《芥子园画谱》。
身形单薄，样貌普通得扔人堆里就找不着。只有手指，沾着点洗不净的蓝黑墨渍。
粒粒深吸口气，走过去，抽出他旁边书架上一册《啼笑因缘》。男人眼皮没抬，指尖在《芥子园》封皮上轻轻一点，声音不高，平得像白水：“静安寺路梧桐，几时叶子黄透？”
粒粒手心汗津津，喉咙发干：“霜降…便落。”声音绷得紧紧的。
男人——陈铭玉，合上书。目光扫过粒粒，快得像风吹。“规矩。”他开口，字字清晰，砸在旧书店的寂静里。
“一，不问名。我是老石。” 他指指书。“二，不写不记。靠这里，”点点太阳穴，“和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沉。“三，若…万一被抓，咬死自个儿恨鬼子。自发！不认得旁人。懂？”
粒粒盯着他指节那点墨渍，重重点头。像要把这铁律刻进骨头里。
“我们做什么？”粒粒问，声音还是紧。
陈铭玉从《论语》夹页里，抽出一张薄得透光的纸。墨色极淡，字小如蚁。
“唤醒人。撕开鬼子的画皮。”纸上字迹模糊，没有“日军”，只有隐晦的愤怒：“北地烽烟起，关东狼噬血！同胞速醒！” 粒粒仿佛又听见卢沟桥的枪声，眼前发烫。
“印它。散它。让更多人看清！”陈铭玉的声音像钝刀子。“还有，留神，东洋商行的货多了少了？码头来了什么怪船？可疑的生面孔…记下，报给我。”
“我能干！”粒粒脱口而出。
陈铭玉看着她眼底烧着的火，没赞许，只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一粒火星，能点着整片荒原，”他目光沉沉，“也能引来扑杀的火，烧死自己，连累旁人。我们…就是那火星。微光。聚在一起，或许能撕开一角黑。所以，叫萤火。”
他把那张薄纸迅速塞回书里。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书页。
窗外，突然炸响报童嘶哑的嚎叫：“号——外！东洋兵登陆汇山码头！大战在即！看报咧——！”
陈铭玉眼神一凛，像冰锥。旧书店里，极度的安静。只有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无声浮沉。空气骤然绷紧，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味。
粒粒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那点微光，那粒星火，就在这弥漫的尘埃与硝烟味里，悄悄落进了干柴。
她没再说话，只对陈铭玉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转身，脚步放轻，像一滴水，汇入门外汹涌的人潮暗影里。前路漆黑，但心里那簇火，烧得更烈了。暗处的路，就此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