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像刚经历了一场风暴。
碎瓷片迸溅在深红的波斯地毯上,茶水晕开大片暗色污迹。
空气里檀香的余韵被刺鼻的茶碱味和未散的怒火撕裂。
李淑洁望着满地狼藉,胸口堵得发慌。
她没唤丈夫,也没惊扰楼上的粒粒。
只朝门外轻轻扬了声:“吴妈,拿吸水土来,再取笤帚畚箕。”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主母腔调。
老佣人吴妈悄步进来,垂着眼,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理地毯上的水渍。
她则蹲下身,从袖袋里抽出素白的麻纱手帕,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青花碎瓷一片片拾起,包在手帕里。
碎瓷片边缘锋利,隔着布料仍硌得指尖生疼。这疼,却不及心口那钝刀子割似的万分之一。
眼泪无声地滚落。
一滴,砸在深红的地毯上,瞬间没了痕迹。
又一滴,溅在拾起的碎瓷片上,映着顶灯惨白的光。
她没去擦。
是为儿子那句冰冷的“曲线救国”?是为丈夫那声痛彻心扉的“逆子”?还是为这个家,生生被劈开的鸿沟?
吴妈很快收拾好地面,捧着吸饱水的土块和盛着碎瓷的畚箕,无声退了出去。
书房恢复了表面的齐整。只是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挥之不去。
她走到丈夫张建越身边。
他背对着门,立在窗前,身影僵首如铁铸,凝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要将那黑暗看穿。
她张了张嘴,想劝慰,想说“孩子或许有苦衷”。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丈夫的背影,像竖着一道无形的墙。碰不得。
她轻轻带上门,脚步挪向书房外侧的小客厅。云展还站在那里。蟹青色的葛丝旗袍下摆拂过光洁的地板,几乎没发出声音。
云展背对着她,身形笔挺。那身崭新的黄绿色哔叽呢中山装制服,衬得他肩背格外宽阔,却也格外孤峭。
玄关顶灯的光冷冷打在他肩章上,那两枚小小的金色梅花徽记,淬着坚硬、冰冷的光。他听见脚步声,倏然回头。
脸上残余的一丝疲惫或别的什么,瞬间被冰封,只剩下军人的刻板与疏离。
“妈。”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展儿…” 她声音发颤,向前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他后领上一道细微的褶皱——那是他刚才在书房紧绷身体时留下的。
她想替他抚平,就像他小时候每次出门前那样。
云展却像被无形的针扎到,肩膀极其细微地一绷,不着痕迹地侧开半步。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顿住了。
“让爸…保重身体。”他避开母亲的目光,声音平板无波。语毕,他大步走向玄关,没有一丝留恋。
李淑洁追了出去。粒粒的房门依旧紧闭。偌大的客厅,那盏三叉玻璃缨络吊灯散着清冷的光,将昂贵的柚木家具照得华美,却照不散满室的空寂与寒意。
玄关处,云展己利落地戴上军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拉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橡木门。
“军务在身。” 西个字,砸在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地砖上,简短,不容置疑。
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寒凉的晚风卷着梧桐叶的气息猛地灌入。他一步踏出,融入黑暗。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屋内的一切光亮与声响。
几乎同时,门外响起汽车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是那辆军统配发的黑色雪佛兰。引擎声由缓至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碾过寂静的街道,迅速消失在夜风里。
李淑洁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玄关。门板紧贴着她的手心,传来外面夜气的凉意。
她腕间那串油润的檀香木佛珠,随着她细微的颤抖轻轻碰撞,发出细碎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却盖不过厅堂深处那座德国座钟规律而沉重的走针声。
嗒…嗒…嗒…
黄铜的钟摆,在玻璃罩后,稳定、冷酷地左右摆动。一左,一右。像一把无形的铡刀,悬在半空,精准地切割着这难熬的长夜,也切割着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她慢慢转过身,走回那灯火通明、却寒意刺骨的厅堂中央。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