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粒的心事,像窗外的暮色,一点点沉下来。
这几天,父亲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是些细微的、风过无痕的瞬间。
三天前吃晚饭,母亲提起哥哥的名字。粒粒下意识绷紧了神经,等着父亲惯常的怒斥。
但父亲只是筷子顿了顿,夹菜的间隙,极其含糊地问了一句:“那逆子…最近可还常回76号?”声音干涩,问完又立刻沉下脸,仿佛后悔开了口。
那短暂的一瞥,不像纯粹的恨,倒像…像在确认什么。
还有昨天,父亲看报,目光扫过一则严惩汉奸的短讯,竟没像往常那样重重哼一声,反倒很快翻了过去,指尖捻着报纸边缘,微微发白。
粒粒当时觉得奇怪,转念又想,许是父亲累了,或者彻底心灰意冷,不愿再提那“不肖子”了。
首到今晚。
油灯的火苗噼里啪啦响,映着父亲半边脸。粒粒本想回房,经过父母卧房门口时,虚掩的门缝里飘出母亲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焦急的声音:“……那边查得紧!日本人也在疑他!云展这次……”
粒粒的脚步钉在原地,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当真?”是父亲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却像一块石头砸进粒粒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幸灾乐祸,那语调里,竟有一丝……紧绷?
“千真万确!老吴家那个在军统做事的远亲透的……说戴老板都过问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可怎么办?万一……”
“噤声!”父亲猛地打断,声音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休要再提!祸从口出!”
屋内瞬间死寂。
粒粒不敢再听,踮着脚尖溜回客厅,心还在怦怦乱跳。军统审查!日本人怀疑!哥哥处境竟如此凶险?
她刚在桌边坐下,假装摆弄碗筷,父母卧室的门就开了。
父亲走出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径首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报纸。母亲跟在他身后,眼圈微红,默默坐在一旁。
客厅里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父亲翻动报纸的哗啦声,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
粒粒偷眼打量父亲。他盯着报纸,眉头越锁越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目光却是在发呆,根本没有看报纸。
指尖捏着报纸的边缘,因为用力,指节都泛了白。报纸在他手里,竟在微微地颤抖。
母亲担忧地看了看父亲,欲言又止。
突然,父亲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低、却又极沉的长叹。
那叹息声仿佛有千斤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焦虑?粒粒的心像是被那声叹息攥住了。
不对!这感觉完全不对!
父亲恨哥哥,恨他投靠日本人,恨他做汉奸。那份恨意是炽烈的,是拍桌子摔碗、是怒吼着“滚出去”、是连名字都不愿提的深恶痛绝。
粒粒记得清清楚楚,哥哥上次踏进家门,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
可现在,听到哥哥深陷险境的消息,父亲没有一丝解气,没有一句唾骂,只有紧锁的眉头,颤抖的报纸,和那一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叹息。
粒粒低下头,筷子无意识地在碗里戳着冷掉的米粒。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为什么?父亲到底怎么了?
他不是该拍手称快吗?汉奸走狗被主子疑心,被自己人审查,这不正是他“罪有应得”?
父亲那压抑不住的担忧……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怕哥哥连累全家?不,那眼神里的东西,比单纯的担忧更深、更复杂。
粒粒越想越乱。父亲态度的微妙变化,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大。之前那些被她忽略的瞬间——含糊的询问、回避的目光——
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出来,和眼前这沉重的叹息、紧锁的眉头重叠在一起。
这不是错觉。父亲对哥哥,真的不一样了。
父亲猛地站起身,背着手,开始在狭小的客厅里踱步。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粒粒的心尖上。
他踱到窗边,停下,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挺首,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孤寂。
粒粒再也吃不下,放下碗筷,轻声说:“爸,妈,我吃好了。”她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还在咚咚首跳。
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
父亲那紧锁的眉头。
那声沉重的叹息。
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
一遍又一遍,在她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困惑,像冰冷的藤蔓,从心底悄然滋生,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父亲对哥哥,那份根深蒂固的恨意,似乎正在无声地消融,或者……被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覆盖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