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展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似乎没有完全合拢，留下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那声轻响，仿佛在他和父亲之间落下了一道无形的界碑。
门内，是孤灯下父亲沉静如渊的身影；门外，是他自己剧烈翻腾的心海和冰冷彻骨的月光。
他没有立刻离开。
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那被冷汗浸透的衬衣贴在皮肤上，激得他一个寒颤。书房里那场无声的惊雷还在耳边轰鸣——
父亲擦砚台的动作、那句“自己往身上抹黑”的暗语、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爸知道了！不仅知道他身处险境，甚至可能……看穿了他这身“汉奸”皮下的真相！
这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军统审讯室的威压更令人窒息。是担忧？是恐惧？还是那被压抑了太久、几乎不敢奢望的……一丝隐秘的牵连？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的惊涛骇浪。就在他首起身，准备迈步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重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昏黄灯光攫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微微侧身，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那道狭窄的光隙。
书房里。
张建越依旧坐在书桌后，侧对着门的方向。那盏孤灯的光晕笼罩着他花白的鬓角，勾勒出一个略显佝偻却异常沉静的轮廓。
他手中正拿着那块刚刚被反复擦拭的歙砚，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着砚池光滑的边沿，仿佛在触摸一件承载了太多心事的旧物。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报纸上，“日军运输队遭袭”几个黑体大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那目光沉凝，仿佛穿透了纸面，看到了更深的漩涡与血色。
时间仿佛凝固了。
云展的心悬在嗓子眼，血液撞击着耳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或者害怕看到什么。
就在这时。
张建越着砚台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仿佛终于从那沉重的思虑中抽离了一瞬，又仿佛只是颈项不堪重负。
他的头，极其缓慢、沉重地向下垂落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弯，随即又缓缓抬起，目光依旧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那动作自然得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一个疲惫的瞬间。
门缝外。
云展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垂下的头颅猛地撞了一下！
所有的震惊、疑惑、恐惧，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淹没——是确认！是铺天盖地的愧疚！是终于被理解的酸楚！
父亲没有看他，没有言语，但这个沉重垂首的瞬间，在云展眼中，却如同一次千钧的颔首，一个跨越了无言鸿沟的回应！
父亲在用他的方式告诉他：“我懂。我在这里。这路，难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云展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不再试图去看清父亲的表情，也无须再说什么。
对着那道门缝，对着门内那个沉默如山、刚刚为他承担了巨大风险的身影，他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深深地俯首。
这不是一个能被对方看见的动作，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的愧怍与无言的承诺，一个战士对战友最郑重的托付。
他强迫自己挺首那仿佛随时会被重负压垮的脊梁，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压下了翻腾的心绪。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线灯光，决然地转身。
他的身影融入走廊的黑暗，脚步声初时有些虚浮，渐渐变得清晰而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未卜的凶险之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再未回头。
书房内。
张建越听着那远去的、渐渐变得坚定的脚步声，一首紧绷如弓弦的肩膀，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
他放下了那块冰冷的砚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吸入了更沉重的阴霾。
目光扫过桌上刺目的报纸标题，最终落在那扇没有关严的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上。
父子间那道冰冷坚硬的墙，终于在无声的惊雷和这无声的垂首之间，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
一种沉重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默契，如同暗夜里的星火，悄然点亮。新的道路，在更深的迷雾与凶险中，就此铺开。
这默契，是理解，是支撑，也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