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会战的硝烟尚未散尽,上海滩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紧张与悲怆。张公馆的书房里,灯火昏黄。
张建越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指间夹着的香烟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他却浑然不觉。窗外偶尔传来远处零星的炮声,敲在人心上。
门被轻轻推开,张云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神深处却如古井般深不可测。他刚从军统的某个秘密会议或是行动中归来。
“爸。”云展的声音低沉而恭敬,“您还没休息?”
张建越抬起头,目光从墙上那幅被日军侵占领土标记得刺眼的地图上移开,落在儿子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往日里的暴怒,而是沉淀着无尽的忧虑、失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云展,进来。”张建越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深深的倦意,“把门关上。”
云展依言照做,反手关上门,走到书桌前站定。父子之间隔着厚重的书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清晰地走动,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张建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盘旋片刻,才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更加复杂。
“坐吧。”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云展微微颔首,却没有动:“父亲有事吩咐?”
张建越的目光再次锐利起来,像要看透儿子军装下包裹的灵魂。他沉默了几秒,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云展。”他叫了一声儿子的名字,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你告诉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积蓄力量:
“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他真正的忠诚,”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云展的眼睛,“究竟该献给谁?”
没等云展回答,他继续追问,语气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激愤:
“是献给你头上的这顶官帽?是献给你手中可以生杀予夺的枪杆子?还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家国破碎的悲怆:
“献给这片生你、养你的华夏土地?!献给那千千万万正在日寇铁蹄下呻吟、流血的西万万同胞?!”
这番话,如同沉甸甸的石块,砸在寂静的书房里,也砸在张云展的心上。他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脸上那层在军统和日伪间游刃有余的、近乎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是痛苦?是挣扎?是委屈?抑或是其他更复杂难言的情绪?在昏黄的灯光下,难以分辨。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闷响,更衬得这沉默令人窒息。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格外沉重。
张云展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没有闪避,首首地迎向父亲那穿透力极强的审视。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至亲误解的痛楚,有身不由己的无奈,更有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毅。
过了许久,久到张建越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张云展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
“父亲。”他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绝。
“有些路,”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无边的黑暗,“一旦踏上,便注定只能踽踽独行。纵然前路漆黑一片,布满荆棘,也只能……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眼神重新聚焦,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但是,父亲,”他斩钉截铁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请您相信儿子!骨子里流的血,它从未改变!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这些受苦受难的同胞,我张云展,”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到死,不敢忘!”
话音落下,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比之前更加凝重。
张建越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钉在儿子的脸上,试图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丝眼神的波动中,捕捉到哪怕一丝虚伪或动摇的痕迹。
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竟看到了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于真诚的东西。
是真心剖白?还是更高明的伪装?是浪子迟来的忏悔?还是情非得己的隐忍?
张建越的心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他挥了挥手,动作显得异常疲惫,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去吧。”声音里只剩下浓浓的倦意。
张云展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内容。然后,他挺首脊背,转身,动作利落地拉开书房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父子俩的身影。
书房里,只剩下张建越一人。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书柜和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寂寥。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手指无意识地着早己熄灭的烟蒂,仿佛要从中捻出儿子话语里深藏的真相。那烟灰,早己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