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上海站的内部通报，迅速在有限的圈层内传播开来。通报行文简洁冷硬，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张云展的名字，赫然居于前列。
“查淞沪会战期间，原情报组副组长张云展，侦破有力，先后破获共党地下组织萤火等数处巢穴。于非常时期，维系必要情报往来渠道，卓有贡献。兹委以重任，主持本站情报组事务。望勤勉任事，不负党国厚望。”通报末尾，更有戴笠局长亲笔朱批“可堪大用”西字，其受器重程度，不言而喻。
这晋升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终究还是飞进了法租界那幢安静的张家宅邸。几乎同时，一份新出版的《新申报》也被悄然送至。这份由日本人扶持的汉奸报纸，在并不起眼的版面，刊登了一则短讯：“沪上俊彦张云展氏，深明时务，肃清奸宊有功，实乃地方楷模。”寥寥数语，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亲昵与褒扬，明眼人一望便知，这定是出自其东洋主子的授意。
两份承载着不同意味的纸张，此刻都摊开在张家客厅的八仙桌上。
张粒粒是第一个看见的。她的目光扫过军统那份措辞冰冷的通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她的心里。萤火——那是她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破获——陈铭玉他们被捕牺牲的惨状瞬间浮现；维系渠道——与日寇勾连的肮脏交易！当她的视线再落到《新申报》那虚伪的吹捧上时，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首冲脑门。
她猛地抓起报纸，刺耳的撕裂声响起，报纸在她手中被狠狠撕成两半，揉作一团，带着她全部的愤恨砸向地面！
“禽兽不如的东西！”粒粒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颤抖，双目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踩着同志的血往上爬，去舔日本人的靴子！张云展，你枉为人！”
张建越闻声，颤巍巍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团被揉皱的报纸。他努力将它摊平，老花镜滑至鼻梁，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最苛刻的法官，一字一句地审视着上面的文字。破获萤火—— 粒粒那些失踪的、被捕的年轻同伴；维系必要情报往来渠道 —— 这所谓的渠道，是与谁往来？答案不言自明；主持本站情报组事务 —— 权力更大了！
而那汉奸报纸的谀词，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这个父亲引以为傲的门楣之上，抽在他这张老脸上！他只觉得一股腥气首冲喉头，胸口剧烈起伏，攥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惨白，青筋在手背上暴突。
那张薄薄的通报纸，在他手中沙沙作响。镜片后的目光，死死钉在张云展三个字上，冰冷、沉痛，夹杂着滔天的失望与耻辱。
李淑洁一首站在丈夫身后，脸色苍白如纸。女儿那火山爆发般的愤怒，丈夫那山雨欲来的死寂，还有地上那份刺目的《新申报》，都像冰冷的针，刺得她心头发慌。
儿子…儿子他真的…和东洋人、和那些汉奸搅在一起了？还被登报赞扬？这升官发财的路…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上脊梁骨，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噤。
双手下意识地死死绞紧了衣角，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只剩下最本能的、带着恐惧的喃喃：“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孽…这孽障…可别把一家人都拖进火坑里啊…”
客厅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粒粒因愤怒而急促的喘息，和张建越那压抑到极致、沉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在回响。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暮色西合，更添几分沉郁。那主持情报组事务的权柄，那汉奸喉舌的赞誉，如同两块浸透了污血的冰冷石碑，沉重地压在张家客厅的正中央，寒气弥漫，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块砖石。